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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野狗理论

  第一只野狗在什么时候窜入你的生命?我的老朋友韩愈(由于高中语文课本老是把《师说》和《夏之绝句》摆在一起,使我错觉自己跟韩大师颇熟)有一段名言:“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这段话太吓人,以致大家都忘了《祭十二郎文》是千古流传的至情祭文,只记得他的健康检查报告。

  韩愈家的基因不能算优,父母早逝,三个哥哥也早去,十二郎韩老成是他的侄儿,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既是叔侄又像手足,两代形单影只,感情倍浓。“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可知家族中叔伯辈也不长寿,早衰的韩愈自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乎?”没想到十二郎得了软脚病,竟走在他前面。韩愈身在京师,惊闻噩耗,衔哀写下祭文。

  引我关注的是,韩愈老化得也太早了。

  “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白发如万箭齐发,牙周病严重,这一年的韩愈也不过三十五岁左右。略具医学常识者不难推测,韩愈因牙口不好连带有消化系统毛病,视力退化势必肝气不旺,必有愁思忧愤倾向,推测其睡眠质量不佳,恐怕早就在半夜学苏武牧羊了。

  我年轻时读韩文,对这位苏东坡眼中“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的大文豪,谈不上喜爱。文章虽气势磅礴、吞吐山河,但少了一点人情味。直到偶读《祭鳄鱼文》又忆及高中所读《祭十二郎文》,才串出温情的一面。尤有甚者,等我跨过三十六岁门槛,同时饱受眼干、齿摇及白发如秋芒丛生之苦,才忽然明白,韩愈那一段体检描述简直是写给我看的。我欠缺他那种论述缜密、雄辩滔滔的才气,也不具备性格刚强、直言不忌的胆识——谏宪宗迎佛骨,触怒皇上,被贬到广东潮州当刺史打击鳄鱼——但我与他的基因图谱可能相似度极高。这让我好过很多,在早衰的路上,我不是孤单的,韩愈在前面做了我的精神靠山。

  遗传指令就像一只霸道的闹钟,滴嗒滴嗒,自顾自走着。

  雄辩如韩愈,在《祭鳄鱼文》中,以移民局官员口吻喝斥鳄鱼这等“丑类”,命令它们在限期内自动出境(南徙于海),否则格杀勿论,期限是三日,不知何故又自动放宽:“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好似鳄鱼家当甚伙,恐其整理不及。面对刺史大人的恐吓:“操强弓毒矢……必尽杀乃止。其无悔!”那些冥顽不灵的鳄鱼根本没把大文豪的文章放在眼里,悠哉如故。这就不能怪我喜爱苏东坡胜过韩大师了,我猜测,若是东坡被贬到潮州,闻鳄鱼扰民,依他的个性,何需多费唇舌,必速速向朝廷请款,建水师、养蛙兵,从此潮州成为鳄鱼皮包皮鞋发源地,刺激当地产业,且除了“东坡肉”另有“鳄鱼丸”行世。

  对鳄鱼都束手无策了,遑论对遗传指令。除了靠染剂,我从未听说靠雄辩能让白发在一夜间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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