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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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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身叛变 我一直有个困惑,善骂者是否易患齿病?吾友某君,位高权重,平日喜训斥属下,给自己的五十岁礼物是一口烂牙。拜植牙之赐,终于摆脱“无齿之徒”称号,唯所费不赀,戏称一部 TOYOTA ALTIS 塞在嘴里。韩愈辩才无碍,藩镇之乱,镇将王廷凑谋反,韩愈受命招抚,凛然以大义斥责王某,终于使其折服归顺。口才这么了得,何止悬河简直是海啸,果不其然,牙齿真是不好!中年即齿牙动摇的他,有《落齿》诗自况:“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齿。俄然落六七,落势殊未已。余存皆动摇,尽落应始止……”此诗宜贴于牙科诊所或糖果礼盒,以儆顽众。 我阿嬷也是口若悬河一族,平日最喜呵斥我们且爱啃甘蔗,两害相加,六十多岁即大牙小牙落玉盘,七十不到,众牙已叛变而去,只剩孤牙一颗固守山海关。某日,此牙犯疼,就医;医生亲切问诊:“阿婆,您哪一齿在痛?”我阿嬷全无恶意只是以对孙儿的惯用语答曰:“你目睛青瞑是哦?我总共嘛剩一齿娘娘!”后来,此一孤臣孽子亦弃逃了,阿嬷进入无齿状态。但她毕竟不是省油的灯,靠牙床磨合也能吃鸡肉、虾子、火锅料与凤梨酥,好似安装一支复仇者联盟赠送给她的大铁锤。 滴嗒滴嗒,遗传闹钟走不停。发白、齿摇、眼干同时找上我的那一年,可标记为“三十六岁,命中注定的野狗元年”。 不怀好意的白发麇集在我前额,一阵风吹过,我从朋友眼中读到惊吓与同情——彷佛我是个弃妇。他们不约而同暗示后来明示可信赖的美容院与安全的染剂品牌。每次上美容院剪发,美容师必然追问:“要不要染一下,看起来比较年轻。”我始终不为所动。我的想法很简单: 一,如果这是遗传给我的模样,我应该欣然接受。二,我对兴风作浪之情欲一日游毫无兴趣,上公交车只求“博爱座”不求艳遇,此不黑不白的头颅正符合需求。三,染发如吸烟,有一必有二、有二就有三,我要染到哪一年才罢手?有个四十多岁即发白的长辈信誓旦旦说:“等退休了,就不染。”退休了,说:“等两个女儿出嫁,当过主婚人,就停。”女儿嫁了,改称:“当嬷就不染。”做阿嬷了,她说:“哎呀,都染三十多年了没差啦,看到一个头白得快被鬼抓去,很不甘心!” 黑是什么?是一座发亮的黑森林,群树芳草散发香气,仲夏夜恋人们追逐嬉戏的舞台。黑,是轻盈的,藏着梦的色素。是丝绸,诱捕恋人说出誓言的网——白衣上留着一根伊人的黑发,好比长长的悬念,轻柔地取下,忆及缱绻,夹入书页,浮出微笑。 白是什么?是战争之后哀鸿遍野的荒村,枯树恶草,散出地狱腥风,是流氓与刺客窝藏的暗窟。白是沉重的,藏着死的符箓,是不锈的钢栅,囚禁罪犯使之认罪该判“老刑”的大牢——黑衣上一丝自己的白发,像是绞刑架垂下的粗绳,厌恶地拂去,忆及老之将至——不,已侵门踏户至此,心情坠入谷底,喂鳄鱼去。 然而,野狗理论之妙用在此,当你抱怨被小狼犬攻击时,请看一看遭熊抱的惨状——套一句诗人拜伦的名言:“我一直埋怨自己没有一双好鞋,直到看见有人没有脚。”吟诵白发哀歌的人应该住口,当看见没有头发的人时。 接受自己的头发变白与接受秃头绝对是不同等级的折磨(廷杖二十与拔指甲二十差可比拟):见将军白发,有何不能忍?见壮盛之年而发际线节节败退,只剩北太平洋东岸几束水草抛过整个北大西洋覆盖了欧亚大陆最后抵达孟加拉湾,你还好意思抱怨染过月余、新冒出来的白发如鬼差的獠牙吗? 壮士断腕,容易;断几束水草,难。见将军白头,不忍;见将军秃头,更不忍——除非其肖像铸于镍币上。 野狗理论另一妙用是:当第一条狗咬你的袖子,你怒而驱之。第二条咬你的手时,你觉得咬袖子实在不算什么。当第三条咬你的颈动脉,你立刻觉得第一只小乖乖是闹着玩的,第二只小坏坏只是跟你撒娇而已! 失眠。是的,年过五十岁的人看到这两字会发抖——根据吸血鬼电影示范,一个人颈子被咬时,会瞪大眼珠继而惨叫,这模样就是失眠者的暗夜形象。 “年龄是我的闹钟,”海明威笔下,捕鱼老人说,“为什么老年人都醒得那么早?难道要让一天变得长些吗?” 睡意,是个巫觋,藏身于七尺之下软泥之中的古瓮。每晚,沿着你所属的那一株花树的根须往上逸出,飘入卧室,于枕席、暖被之间设坛作法,持咒而诵,梦境入口于焉浮现。当此时,你被一股磁力吸引,频频呵欠,说:“我要睡了。”即使影片正当精彩,家人谈兴正浓,书报未阅,都挡不住你的脚步。进卧房,打一个鳄鱼嘴巴大的呵欠,头一沾枕眼一闭,还来不及想明日行程,已被等在梦境入口、一群花枝招展的梦国接待员簇拥着滑入梦乡了。 巫觋返回古瓮。你再度睁眼,已是八小时后闹钟响起时。这夜间,家人晚归洗浴、楼上邻居冲马桶、救护车咿呜而过、对面夫妻吵架惊动警察来巡、后面公寓小儿夜哭、年轻人狂飙摩托车、枕边人鼾声如雷、暴雨来袭敲响浪板,你全没听到。套一句诺贝尔奖等级睡眠皇家学院之赞辞:“缔造无比辉煌的睡眠成就,超越所有生物,其完美程度媲美死亡。” 不知何故,自从跨过五十界限,巫觋先是姗姗来迟,接着竟不来了。每晚躺在床上的你,了无睡意。你进入科学与不科学互生共荣的生命态度:床组颜色换成你的星座幸运色,馒头枕换成可保护颈部的波形枕,床垫软硬适中符合人体工学且是欧美名款,熏衣草温水浴、温牛奶、轻音乐、香氛、隔音窗、窗帘、眼罩、消磁宝石,连床位都请命理师“乔”过了。每晚,你依旧听到楼上冲马桶三次,摩托车飞啸六次,七百米外救护车鸣笛一次,蚊子来袭一次——你起了杀意,开灯,持捕蚊拍与之周旋二十分钟,击毙。关灯躺下。又起床,开灯,直觉还有一只逆贼。果然如你所料,举拍击之,此役耗费三十二分钟。 该睡了,你平躺如一尾新鲜的白鲳,没睡意;侧睡如弓,没消息;趴睡如死蛙,没动静;翻身仰成大字,又两手交叉胸前如埃及法老王,没作用。“难道要我倒吊吗?”你想,真的把双脚高举贴墙,没效。你翻身取闹钟按下夜光,两点四十五分,算来已磨蹭四小时了。“我非睡着不可!”你换个方向睡,企图改运。脑中忽然一阵杂念涌生,泥石流来袭:儿子晚归,不知有没有锁门(为此,你去确认了,有锁)。昨日见堂妹一脸憔悴且暴瘦该不是有癌吧!要是她死了财产落入好吃懒做的丈夫手中怕不败光了,那两个孩子怎么办?(为此,你起身写了便利贴,提醒自己明天打电话给堂妹,叫她去找妇科陈医师)。听说明天开会,小刘要当大家的面辞职,给老板难堪。唉,没想到珍珍的心机这么深,全然不顾我们三十年的交情,她儿子结婚,我看我就装作不知道。儿子新交的这个女朋友耳朵上打一个还是两个耳洞?装不知道不好,从小看着他长大,我应该贺一贺。珍珍这种个性,当她的媳妇可有得受哦!小刘也有错的,不知道有没有找好退路,现在景气这么坏。欧债危机怎么办?投资都赔了。闹钟是不是坏了?现在才三点二十分。哎呀,那家伙有没有把剩菜收进冰箱?为此,你干脆去厨房确认。吓!竟看到一只“小强”,对着排水孔吐露衷曲。你兴奋起来,持拖鞋悄然移近,啪!据说破膛蟑螂带菌,你花十分钟为它规划告别式,裹了两张卫生纸才放进马桶举行隆重的水葬。你又擦拭案发地点、刷洗鞋底,此役毕,躺下,“真的该睡了!”你迷迷糊糊彷佛被人蒙眼,飞车环游北海岸一周,不久,窗外传来老人家晨间运动的拍手声。五点五分,你踅至浴室,镜中的你眼皮浮肿,眼袋下垂,像掉到柜底数日才被扫出来爬着蚂蚁的菠萝面包。 次夜,你对巫觋死了心,直接吞一颗安眠药叫大脑关机。 诺贝尔奖等级失眠皇家学院,也给你一篇赞辞:“近年来致力研究夜间床上战场,亲身测试人类体能与精神极限,屡获佳绩;独力捕获无数害虫,对环境卫生做出重大贡献。促进安眠药市场繁荣,增进人类福祉,功不可没。” 巫觋藏身的古瓮已毁,一缕睡意香魂消散于野,软泥凝固,你的元神花树萎谢,只有不知情的风呼呼吹着一树枯条。偶有路过的鸟儿在枝头间栖息引吭,那辗转反侧的人才能因这春天的碎片而获得几个小时的睡眠赏赐。老,是贼,偷了明眸、皓齿、乌丝,也窃了你那黑桑葚般溢着果蜜与酒香、飘着情歌与甜梦的夜,好一匹上等料子的月夜,一去不回,回赠给你一丛干牧草,让你笨牛也似的,嚼到天蒙蒙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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