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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5.电视新闻与阿兹海默症、名嘴与失眠的另类治疗

  对不少退休族群而言,遥控器已成为不可或缺的手部辅具,那形似狗骨头或一条松阪肉、布着敏感小突起的器具,颇似巫师法器,老人家坐下来,朝电视一按,音量放大,开始上班。

  依臀部耐力,上班的部门可分为:戏剧处,计有韩剧组、日剧组、台剧组、大陆剧组、偶像剧组、电影组……新闻处:三立、民视、TVBS、中天、年代、东森、台、中、华、公视……蓝绿各取所需。名嘴处:大话新闻(后来停播了)、全民开讲、头家开讲、星光大道……亦是有蓝有绿。另有财经处、卖药处、烹饪处、命理处、宗教处、购物处、体育处、卡通处、综艺处、三姑六婆磕牙瞎扯处等部门可供选择。粗略估算,从六十五岁退休到乘鹤西归或驾返瑶池,上二十多年电视班。此班无正常上下班时间,依各人睡眠作息而定,无给职,有爆肝之虞。

  照理说,一百多台,如满汉全席应是视听之无上飨宴,实则不然!有一阵子,我用功看电视,抱着预习银发生活的态度,好好了解万一将来我这颗脑袋不管用了,可以看些什么节目,长一点知识。看了不久,原本平静无波的心竟升起一把野火,觉得再看下去,我这颗脑袋瓜可以丢入厨余桶。

  就说新闻吧,那真是一人份的智力就可以完成的一日份连续剧。只要读几份早报,挑几个头版、配几则政治重点,补一些镜头或电话连线,叫主播念一念,这也能算重大、独家新闻!此外,再配合血与性相关社会事件,诸如:车祸、吵架、追杀、寻仇、械斗、性侵、贩毒、偷拍、烧炭、跳楼、减肥、美容、医疗疏失,再大量灌入美食、小吃介绍,佐以政商绯闻、影视八卦,摘一些国外趣闻点缀点缀,若嫌不够,网络是现成的资源回收站,随手搜括几件也真的可以撑下去了。

  画面上,主播与记者一唱一搭:

  “……我们立刻跟本台特派记者连线,xxx,请告诉我们现场的情形。”

  “好的,主播,各位观众,记者现在所在的位置就是野猪出没的地点,从我右手边的地方可以看到有很多警察正在进行搜查的动作,他们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休息,可以说是非常的辛苦。从地上的脚印可知,不止一只野猪在这里活动,警方判断至少有一只大的两只小的,我们来看一下稍早的访问……以上是现场最新的状况,把镜头还给主播。”每隔一小时,重播再重播,像跳针的唱片。

  重播,竟成为现今电视新闻频道的常态,这么看来,岂不是电视报纸化!

  某日清早,一古迹失火,记者连线主管机关首长询问灾情,此首长声音稍哑,大约起床不久,诸如此类一番,说了一句:“至于详细的灾情,要进一步了解之后才能知道。”此时刚刚事发,合理。到了晚炊时分,这则新闻又播了,“以下是本台记者的报道”,状似有进一步消息,秀出的画面仍是记者与首长的电话连线,播出的声音竟然是:“至于详细的灾情,要进一步了解之后才能知道。”就是早上刚起床的那副哑嗓。从清早事发到傍晚,这则新闻动也不动,像报纸上的,这能叫有声有影的新闻吗?

  我总想要一个解释,终于恍然大悟,摸出一点道理来了。上学上班的人没空看电视,挂在网络上的新世代蜘蛛们不习惯看电视,这么多台从早播到晚的新闻给谁看?我猜,给忠实观众,也就是退休多年的宅公宅婆看。

  上了年纪的宅公宅婆,脑力退化,甚至有不少是记忆力逐渐丧失的初期阿兹海默症患者,不断重播的新闻内容对他们而言确实是最有人情味的做法。反复练习,说不定能发挥疗效,延缓病变。啊,我误解他们了,原以为这样的新闻是一种堕落(我年轻时,新闻记者几乎就是社会精英分子的代名词),现在才知新闻工作者早就卸下无冕王改当老者良伴;如此说来,走综艺路线的变装新闻播报法,乃仿效老莱子娱亲①,真是一件功德啊!

  (① 春秋时,楚国隐士老莱子七十多岁还在父母面前穿花衣服,学小儿哭啼,讨父母欢心。后遂以“老莱子娱亲”表示孝养父母,亦借指孝养父母的子女。)

  自此,看新闻如做记忆力测验,若抓到回放便沾沾自喜,证明自己尚未失智。管它爱播几次就播几次,一则采访连播几天快成酱瓜了也无所谓,我只要拿起遥控器送它一个黑暗就行了。

  谈到政论性谈话节目,称得上是台湾电视史上的奇迹。我们年少时曾对“三厅电影”——男女主角在客厅、餐厅、咖啡厅爱得死去活来的爱情片感到不耐,没想到临老却完全接受比三厅更单调的“一桌”谈话节目。好歹,人家男女明星皆俊俏,穿着讲究,至少也是或站或坐、或拉扯或拥抱、或傻笑或哭啼;如今,明星换成名嘴,谈话节目里,名嘴们坐着不动,只动两手——嘴,上身穿戴看来整齐,但我强烈猜疑桌底下大约是一排短裤、几双布什鞋。

  名嘴虽貌不惊人但口若悬河,所悬之河大大有别:蓝嘴悬蓝河,绿嘴吐绿波,立场与市场不同、生态各异,绝不相混。任何一事,蓝嘴说是绿营的阴谋,绿嘴反控是蓝营抹黑,除了阴谋与抹黑,有几个关键词常常出现:操作、诬蔑、斗争、欺瞒、侮辱、包庇、切割、止血、栽赃、打手、践踏、人格追杀、国家机器、民脂民膏、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社会自有公评……若你的遥控器游走于两大阵营御用节目之间,将错觉那是两个国度,或是两个星球的战争。一生坚定做蓝骨的人是幸福的,死后上蓝天堂;一世誓为绿魂也是福报,死后自去绿色极乐世界。如我者,不蓝不绿、嫌蓝恶绿,惶惶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大约只能算是小小一条浪犬了。浪犬身上只有灰尘的颜色,不必为了一块赏肉弯曲骨架跳扭腰摆尾的舞,想来,很适合我这种“游民”。

  名嘴已是意识形态代言人,一桌从学界、新闻界转战有成的嘴巴们,在镜头前莫不摆出“靠一只嘴救国”的悲愤气势:横眉怒眼、目含凶光,气冲脑门,颈部青筋浮现,脸上肌肉抽搐,嘴巴急速开合,佐以挥手抱拳伸指,出示手板、报纸、资料或几句自写的、宛如扶乩而得的箴言,口沫横飞,骂人多说理少。其说理内容不必多做准备,“google”一下便有一箩筐,加上活用关键词,懂得包装、引申、诠释、反对他人意见,再佐以政商交游深不可测之言说密技,诸如:“我上礼拜才见过他,在一个工商大佬的家宴里,至于同桌的还有谁我不便说……”“昨晚,我接到一通电话,是你们贵党的大佬,我这样一说你应该知道是谁了……”“光这一个月,我见过他三次,三次都在私人场合……”如此这般,说理骂人爆料吹捧四合一,够撑好几个节目,一日数万金入袋。

  是以,蓝者恒蓝、绿者恒绿,蓝绿必须天天对决,万万不可和解,如此才能造就荷包鼓胀的名嘴经济学。若有一日,两营以兄妹相称、邱陈情同叔侄,将咱两色一起打破,用水调和,再拈一个蓝,再拈一个绿,你蓝中有我的绿,我绿中有你的蓝。如此一来,名嘴皆闭嘴,那是多么乏味的世界,多少人会得“晚饭恐慌症”——因饭后无谈话节目可看而血压飙升、情绪暴躁,继而捶胸顿足、蹲地号哭。

  当我们离不开谈话节目,是否意味着离不开廉价、肤浅的生活。谈话节目包山包海无所不谈,名嘴上天下地无所不知,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各取所需。蓝嘴服务蓝观众,每日怒骂对手以安抚蓝民之迫害情结;绿嘴亦如是,批判敌方以巩固绿民之悲愤意识。说是臧否时政、月旦人物、为民喉舌、伸张正义,未免太沉重也太抬举了。换个角度看,政论性谈话节目是当年“愤青”如今是愤怒中老年人的政治夜店,是迫害幻想者的心灵团体马杀鸡,是被损害与被侮辱者幻想中的临时法庭,是孤老者饭后的儿孙团聚,失眠者的安眠药。

  我终于找到独门的观看谈话节目方法,那是发生在研究此类型节目接近临界点的时刻:某日,一激动派名嘴手持资料,断章取义,信口“十大建设”(“信口开河”已不足以形容),批判敌党某员,其疾言厉色之状令人觉得此员罪大恶极,乃历史罪人,斩立决!我听得目瞪口呆,呼吸忽然急促,一撮火苗窜入心扉,脑部彷佛有战斗机轰隆飞过,由于平日未养成持诵三字经习惯,情绪找不到出口,遂抓起遥控器正要朝电视掷去,紧急一瞬间,幸亏理智遥控了情绪,改拿遥控器按“电源”却不小心按到“静音”,顿时只见这位名嘴夸张地鼓动两片嘴唇,如一头激动的牛大口嚼着竹扫帚,却发不出声音。

  我被这突梯的画面惹得哈哈大笑,遂以静音模式观看各台名嘴耍嘴皮子的嘴脸,察其发量多寡、皱纹深浅,齿列是否整齐、衣着是否得当,乐不可支。打电话跟好友分享这意外得来的乐子,还发想应该有人发明可以朝电视射飞镖的小镖子,既出气又可以练手臂,一阵哈哈,说完,自觉事态严重,正色问:“我乐成这样,是不是该去看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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