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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红(9)


  这一年细细升上中学,理科成绩特别好:她看不起所有与感情有关的事物,譬如爱、譬如文学。李红和细青走后周秋梨登时没有了靠山,没有收入又没有照顾,便将房子拿去抵押,拿一点钱度日。细细身世褴褛,穿一条过短的校服裙,一双袜子穿完洗洗完穿,经常还未干透便得穿上脚,没腕表,老问人:“现在几点了。几刻了。”也就成了她一天会说的话。晚上和老父吃极咸极咸的小菜:“咸便少吃些。”周秋梨说。一碟小咸鱼可以吃5天,好像在50年代,吃得细细脸如菜色,神情又冷静,益发像小尼姑。周秋梨时好时坏,没病的时候就问她:“大姊有没有来看你。”心绞痛的时候便怨天怨地:“女人都是贱货。”将全屋可摔之物摔过稀烂。细细也学会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老是目无表情的将一屋碎片收拾,给周秋梨吃药,然后回房间计算几何三角。

  细青来学校看过她一次。她下课,见细青穿一件芍药大花丝长裙,戴一顶血红的大草帽,站在火红的野火花树影里等她。细青见得细细小乞丐似的,摘下了草帽,便流了眼泪:“我和你去买几件衣服吧。”细细一挑眉:“我不需要衣服。我要电脑。”细青眼红红的道:“衣服我买得起,电脑我可买不起。我跟细青细月她们张罗一下吧。”便和细细往酒店的咖啡店喝下午茶,一迳问细细周秋梨怎样怎样。细细吃完栗子蛋糕又吃芝士饼,再叫了客大雪糕,有搭没搭的道:“我想他快要死了,他老早就应该死的。”

  细青大吃一惊:“他是你爸爸,你怎可以这样咒他,是不是他侵犯你了。”细细吃光了雪糕,调匙搁在玻璃杯上,锵然有声,道:“吃完了,我要回去了。”细青便将预备好的钞票给细细。细细也没看,接过来,说:“好了,可以交电费。这个月家里都没电。”细青瞪着她,觉得完全不认识这个妹妹,和几个月前那个扯着蚊帐哭泣的小女孩子完全两个样。

  成长这样残酷,细细完全忘记了一阵子前的自己。

  她付清了所有帐单,在一个灯火明亮的晚上,迎接她父亲的死亡。

  周秋梨老早知道自己会死似的,寒流初袭,他去街市张罗了一点肥肉、南乳、芹菜、栗子,做了个暖哄哄的扣肉锅,买了一条乌头鱼、干烧,又做了点红豆暖粥,暖了梅子绍兴酒。细细放学回来,闻到一屋的肉香,陌生至很不真实,心里便觉得很恍惚,有不祥之感。她也没问他,只搬了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口,拿着计数机在计算或然率,周秋梨哼着“东坡访友”,锅里肉气氤氲,隐隐有俗世喜悦之意。周秋梨叫细细摆了九双碗筷,却只着她盛了两碗饭,跟细细说:“你去跟姊姊们说,家里常备她们的碗筷,她们要回来甚么时候都可以回来。我有甚么做得不对,我还是一家之主。”细细想,所有人都跑清光,他还在说甚么一家之主。也没答他,端起碗筷便吃。

  饭酒过后,周秋梨脸红耳热,登起步子,唱起京戏来:“我楚霸王力拔山河气盖世。”嗓子还未拔高,便按着心脏,脸上由红而紫而蓝,呼吸急促,身体像虾一样蜷曲。细细飞快给他拿了心脏药,周秋梨已经无法吞咽,细细用手把药丸按进去,惊得牙齿一直格格作响,把周秋梨扶到床上便打电话叫救护车。周秋梨一直按着心脏,说:“很痛很痛很痛。呀──”叫到细细的骨头里面去,流了一脸的涎液和一床的小便。

  她没想到结局会这样猛烈。他一口一口的抽着气,破风琴似的,一只手紧紧的捉住了细细,把细细捏痛得眼泪都流出来。“放开,放开。”她说:“细细,细细,好可怕。”周秋梨断断续续的说。“放开。”周秋梨愈握愈紧,他一定想将她捏死。细细想起多年前与父亲游泳的那个黄昏。或许当时他将她的头按进水里,或许真想杀她,或许只想和她开玩笑,这个可怖的谜她一生都不会知晓。“放开。”她说。周秋梨只馀下几口气,他死了都可能这样捉着她。细细发起狠来,便用另一只手按住了周秋梨的嘴。

  周秋梨放开了她。他停止了呼吸。

  到底是她杀了他,还是他自然死亡,和他那个黄昏是否想杀她一样,都是一个她一生都不会开解的谜。

  她坐着那里,空气还有残馀的肉香和酒香。细细低头看看自己,又是穿着一条吊脚睡裤,一双破拖鞋。她的父亲死了,她想穿好一点来送他终。

  衣柜空荡荡的都是衣架,还有的便是一套她刚洗干净的校服。她便换上了校服,穿上上学的鞋子,端端正正的坐在她父亲身旁,等人来收尸。

  后来她记得那天她下课便到医院认尸。医护人员力称是她报的警,当时病人经已死亡,细细经已全记不起来。

  从那时开始细细记性便很差,连到殡仪馆都摸错地方,万国殡仪她记得是香港殡仪,害得她每层每间的去找,待她搅清楚地方又得摸过海去,过海隧道又惯常的塞车,她到殡仪馆时他们已经走清光,殡仪馆在关门,她在纷杂的花堆里徘徊了好一阵,想乘隧道巴士回西环的家,大概走错了方向,在车上迷迷糊糊的睡了,醒来车上只剩下她一人,下得车来,凉风阵阵,原来去了沙田,又来来回回的坐公共交通工具回家,她老觉得,永远在寻寻觅觅,永远回不了家。

  因为专注于解释事物的客观规律,细细的生活总是十分糊涂,成了一般人口中的“艺术型科学家”,将手表当作鸡蛋放进热水煮那种。细细熟悉质子分裂的速度,光的折射途径,硫磺氢炭氯氮氨及其化合物的性质,却可以考试忘记带准考证,袜子只穿一只而忘记另一只,出门忘记关水喉经已4次,每次屋子都是淹得几乎可以养鱼,细青大吵了好一阵细细索性自己在离岛租间小房子,读书考试,入大学念工程后搬进宿舍连过春节都不肯回细青的家睡,每次回到细青处都热水烫脚的赶这赶那,细青嘲她“旋风式到访”。现已杯盘狼藉,细青细月都喝得满脸通红,细细挂念无人宿舍的冷静,长长的走廊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和她案头电脑绵延的电流声,便轻轻说:“我想我还是先走了。”细凉“嗖”的一声止着她:“你这时叫走大姊少不免会哭闹一顿,还是耽一会吧。”

  细容听到了,便低低道:“你要走不如悄悄的走,我看大姊还是大哭一顿收场。我们都走吧。”尽管麻将声啪啪响,细青听得一个“走”字,便麻将都不打了,跳了起来:“谁要走了,这夜不是团年夜吧,谁要走了,你们都看不起我,都要走了。爸爸死后,你们都当我死了,我死了倒好。”细容便拉着她:“怎么了,大家开开心心的,你又何必伤感。”细青听得“伤感”两个字,才觉得伤感,便呜呜的哭了起来,细月也过去搂着她:“姊姊,这不好。赵得人是客人,你让客人难做有甚么好呢。”细青益发哭得厉害了:“你要结婚了,我还要自己一个人。”细容笑:“你如果肯我给你介绍人好不好?”细青哭得一脸都是泪:“现在我是甚么了,我都要你们给我介绍人,我竟沦落至此了。”赵得人站在那里,实在插不上话,见细青及姊妹们你一口我一语,却任由细青眼泪鼻涕的直流,便给细青递上了自己的手帕。细青接过来,深深吸一口手帕遗留的古龙水香气,问赵得人:“你是不是同性恋的?这么好。”惹得众姊妹都笑了。又问赵得人:“你觉得我们家姊妹怎样?”吓得赵得人满脸赤红,嗫嚅道:“没怎么样,很……很……很没怎样。”细月笑:“你到底说甚么。”此时细眉掩上眼,道:“好黑。”然后“拍”的一声,客厅便陷入黑暗之中。

  细凉哇哇的叫起来,细玉在黑暗中道:“这是个黑暗的大年夜。你看,整个城市都黑了。”细月在漆黑中握住赵得人的手:“停电了。”细眉说:“黑暗里有光。好光。”细凉便拉尽了窗帘:“失火了。或许因为停电,所以失火”姊姊妹妹便围在窗前看失火。赵得人方知原来夜里的火是这样的美丽热烈。失火的大概是近摩星岭的木屋房子,橙黄的烈焰吃进沉绿的山里去,喜欢跳跃,如狂欢节。救火车和救护车划着鲜红明蓝的闪光,呜呜的前进,时而停顿,有片刻的寂静,或许有点人声,不过无法听清楚,那或许是个懒惰的父或母,第一次情深的叫唤他们的子女,不过他们可能已经葬在烈焰之中了。姊妹们紧紧的搂着,以火以死,她们才相互绻恋。赵得人站在她们背后,说:“我知道怎样形容了。你们姊妹就像活在烈火中一样。”细凉道:“这你是自视为救火车了。”赵得人道:“不敢不敢,实在是杯水车薪,能自救就差不多了。”细玉道:“好吧好吧,你请我们喝酒,以酒当水吧。”便摸黑去点蜡烛。

  细眉不知从那里找到了好几十支白烛,借点摇动的烛光,一支一支的截断,在窗台上,桌子上,椅背上,地上,点了一支一支的小蜡烛。细玉开了赵得人带来的圣安美莉安红酒,给赵得人及众姊妹倒了半杯,酒就倒空了,细眉在她身后叫她:“玉姊姊,人老了是不是会像河马。”细玉一震便推翻了酒瓶,碎了一地的绿玻璃。细眉道:“你们会受伤的。”

  细月已经一脚踏在玻璃碎上,她没有穿鞋子,脚底流了一行基督钉十架一样殷红的血。细容跪下来想拾玻璃,膝头又嵌进了绿宝石般的碎片。细凉叫她们勿动,去厨房找药箱,回来时一脚踏在洋烛上,烧得痛,跳开时跳到绿晶莹上,又流了血。细眉弯下身来,左手擎着烛,处女新娘一样静默专注,为她们拔出碎片,然后在地上摸索,一一将碎片拾起,灰黄的柚木地板已散布了一滴一滴的血。细眉蘸了血,舐了舐,道:“血是甜的,酒是涩的,而水是无味的。”站起来,左手依然提着烛,右手拿起杯,大口大口的喝着水。赵得人想起他中学时代念的圣经,忽然明白过来:以血救赎,以酒解忧,以水洁净。各人流各人的血,各人寻得各人的救赎。毕竟彻悟并不容易。这一夜,血酒水都有了,算是人生的得着。他不知道如何对细月说清楚,只道:“我想我今夜……”

  细青按着他的唇,说:“别说话。”原来细青已经伏在地毯上睡了,囡囡在她身旁打鼾,此起彼落的,细青喃喃的说梦话:“窗关好了没有,要下雨了,我要给妹妹们买雨衣。”众姊妹演员退场似的,轻手轻脚的在收拾。细月买来的那株桃花,盛夜黑暗之中,忽然开放,或许因此会忽然堕落。

  细容站在桃花之下,有点恍惚。

  这么多年了。细青执于她自以为的爱。永不可得的爱。超越道德的爱。因其如此,她和所有姊妹都不一样。

  细青梦见了桃花不停在流血,她站在花枝下,不得不打伞。

  “窗关好了没有,要下雨了。”她说。

  她要给妹妹们买雨衣。唯独不给细容买。

  “这么多年了,你还执迷不悟,细青。”细青听得细容说。她听不清楚下一句是甚么,想靠近一点,细容却一点一点的退后,然后,飞走了。

  “细容,细容。”她一叫,便醒来了,很想张开双眼,可惜眼皮并不听使唤,想扬手,手却不知那儿去了,想开口,却无法说话。

  “我一定在作梦。”细青想。

  细容正在穿大衣,戴一双夜绿色手套,抹了抹嘴,想补点玫瑰野露口红,隐隐听到细青叫自己的名字,看看,她还伏在地毡上,细玉给她盖了薄毛毡。她便对着小镜涂口红,在镜里看到了细青。

  她打开了皮包,掏出了支票簿,给细青签了一张支票。

  细月已经穿好了短夹克,见到细青在签支票,便止着她:“我来,我来。你把钱省下了给囡囡买点好东西。你在外靠救济金,环境也不会十分好。”便从皮包里掏出一叠现金来。细玉瞠目结舌,细月苦笑道:“我愈来愈像黑社会。没办法,他们都这样。”细凉笑道:“我以为你已经是黑社会。”细细已经穿戴整齐,忽然眼前一亮,电灯一一亮着,细青转一个身,手上握了一朵刚落的桃花,掩着了脸。细细吹熄了白洋烛,便脱下大毛衣:“今天晚上我还是不走了,我看一看她。”细容道:“乖孩子。或许应该留下的是我。”囡囡一直在打呵欠:“妈妈,走吧走吧。我们回舅舅家睡吧。”细月便将两叠现金塞给细细:“厚的给大姊,薄的给你,可不要弄乱了。”

  细细将客厅大灯关掉,以馀饭厅的一盏吊灯,照着一桌子凌落的碗筷,散落的麻将牌、水果皮、瓜子壳、空酒瓶、茶叶、莹绿的玻璃碎,一滴一滴,枯干的血迹。细眉走到垃圾堆里,找着她的羊毛袜,站在那里,半明不暗的在编织。赵得人觉得有点湿湿的,抬头看,大年夜竟然下起牛毛细雨来,街灯份外的橙黄,火烧似的,远处的火经已熄灭。夜深赵得人觉得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忽然记起一个意大利神父的脸孔。那是张安详而清醒的脸孔。关于阿都诺神父,有人说他是个没落贵族之后,有人说他是个同性恋者,有人说他“躲进了修道院”,为了甚么,不得而知。他教的是数学,上课却给他们讲苏格拉底之死。他们发现阿都诺神父在垃圾桶里那一年赵得人念中五。他们围住了垃圾桶,说阿都诺神父死了,没有表面伤痕,可能是自然死亡。赵得人站在人群的外圈,挤不进去也没打算挤进去,站在修道院校园的草地上,赵得人突然觉得很清醒。如今他想他明白。“躲进修道院里去。”各人或以血以酒以水,寻求各人的救赎。

  在修道院里,躲无可躲,所以躲进了垃圾桶。

  但救赎就在眼前。

  细月在他身旁睡了,胸脯微微起伏,如同鸽子。汽车在公路上静静奔驰。他握着驾驶盘,却伸手握住了细月的手。在幻灭的不惑之年,他们能够遇上对方,又能够发生感情,是生命给予的福惠。细月的过往是他无所知甚至不愿知,他知道的只是眼前的女子,他并愿意包容与接纳,一切关于她的,创伤与骄傲。她这时只是非常疲倦的睡了。雨愈加的大了,密得近乎紫色。他只是听得雨的落下,非常静,静得整个世界都要塌下来。再看细月,她流了一脸的眼泪,双眼仍然紧紧的闭着。他摇了摇她,问:“怎么了。”她方缓缓的张开眼,道:“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我父亲要杀我。”

  赵得人伸手摸她的脸:“不会的。你父亲已经死了。”细月含含糊糊的道:“是呵。”又沉沉的睡去。赵得人掏手帕来替细月抹干了眼泪,然后用手帕掩住自己的嘴。泪的气味,微酸,勾起婴孩记忆,但细月的身体又明明散发成年女子的脂粉与汗香。赵得人才想起,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细月的眼泪。这样她就是他的妻子:他看到了她从不让人看见的。

  这时漫天的雨,由紫而红,夜里像也有彩虹,慢慢的淡化,愈来愈轻,赵得人以为是下着粉红的雪,揉揉眼睛,满目满怀,都是堕落的桃花。他加快油门,开进桃花雨里去,落红纷纷,不过是过目急景,过了便天蓝海绿。他一直开一直开,愈开愈漆黑,开到无色无声的混沌去,黑暗尽处,有光。他开到微亮之处,彷佛有桃,但已经长了绿叶,亭亭如盖,花不过是记忆。他想景色至此,真是好,眼前豁然开朗,无夜无色,一夜风和雨,就此收尽。细青就在这时醒过来,如此这般,由血肉相连的痛楚,想起了七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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