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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红(8)


  这样温暖动人,她会错以为幸福。生存感觉,何等虚幻。有这么一时一刻,她无法分辨甚么是真,甚么是幻。“其实他拥抱着你的时候,他一直叫着母亲的名字。你不知道么。”细凉和细青站在周秋梨的遗体前,看着他的颜容,穿着他在“贩马记”“写状”一场的蟠龙绣金戏服,穿厚底靴,脸上还是文武生的化妆,整个丧礼就像一场戏。“你看他,多么秀美,李后主也差不多仪容吧。”细青靠着死人厢间的玻璃,暖气喷成一圈白雾,细青左手在上写周秋梨的名字,右手抚着玻璃,温柔无限,如抚着他的脸。“你到现在还不明白。”细凉一把抹去了周秋梨的名字,拉开了她缠绵玻璃上的手。那一夜,也就是细眉开始发疯的晚上,李红穿了彩蓝孔雀旗袍,踏着湖水绿的一双缎鞋子,得得的出去“玩小麻将”,她说。周秋梨一个晚上极其不安,坐着客厅里直叹气,一口一口淡青的痰往痰孟里吐,浮在淡茶上,盛放如花。细青不敢多动,就坐在他面前,怯怯的叫他:“爸爸。”周秋梨“克吐克吐”的在吐痰,烟一根一根的接着抽。细青低道:“早点睡吧,爸爸。”

  周利梨将痰孟一脚踢翻:“叫甚么叫甚么。都是你惹出来的。”细青有点委屈:“我……我不知道……你……”一地都是淡青的痰花。周秋梨道:“爸甚么爸,我根本不是你爸爸。”细凉在房间里睡了,听得外面吵得很,开了门想出去看看,痰孟刚好滚翻,她吓得缩回房间,贴在门后,又想知道到底发生甚么事,又偷偷探头出去看。细眉也醒了,赤足站在黑暗里,道:“为甚么。”细青在外头呜呜的哭了。周秋梨见细青凄凄凉凉的,便到厕所给她拿了一条毛巾,递给她:“别哭。”细青愈发的哭得凄凉,边哭边擦干净脸,在毛巾下偷偷的看周秋梨有没有看她。周秋梨看着她,叹道:“你多么像你妈妈。她年轻时候跟你一样。”又长叹一声:“真是冤孽。”

  细青继续哭,周秋梨便走过去哄她,轻轻的抱她:“李红,别哭别哭。”细青张开一双半肿的眼睛,有点惊异有点欢喜,一煞那,便掩上了脸,叫道:“不对不对,我们都错了。这时外面得得的响了鞋声,李红满脸通红的跑进来,旗袍的领口解开,露出了挂在颈上的一只翡翠凤凰,见到了周秋梨抱着细青,顿了顿,道:“变态。”这时细眉穿着睡袍,拉开了门,细凉在黑暗中看到姊姊们的脸孔,重叠着,苍白细长的脸。李红转身,珠片手袋扔到半空中,重重落下,小镜滚出来,跌过稀烂,她关上了门,让他们站在荒芜的亮光之中。母亲李红出走以后细青便开始病,发高热。周秋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3天没有出来,吓得细月细玉把房间撞开,方发觉房间根本没有人。“他出去了,还拿了银行存摺,买了船票,要去澳门赌钱。”细凉说。“你怎么知道?”细月问。“我不知道,我乱说的。”细凉答。细玉便道:“用胶布封住你的嘴。”

  细凉辩道:“你怎知道甚么是真,甚么是假呢。爸爸说大姊不是他的女儿,我们怎知道是真是假呢,我们大概一生也不会知道。”细玉便举手作势打她,细凉缩开道:“我看到爸爸出去,他叫我甚么都不要说,甚么都当不知道好了。”顿了顿又道:“他大概又看上谁了。晚上偷偷出去,回来身上有香水味。”细凉怕热,晚上睡客厅,倒让她知道了不少事。周利梨当晚就回来,驶着一架簇新的平治,停在屋外,吧哒吧哒的掀铵,回来掏出了一口袋的钻戒珍珠颈炼,说:“你们分了它吧。”又接着细细:“拿一件防身吧。钱最好。”又给细细塞了一大叠百元纸币。细细才五六岁,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反而大哭起来。周秋梨也没理她,回房宽衣淋浴就寝。细青发了两星期的高烧,退了又热,热了又退,周秋梨一直没到房间去看她,自己倒在房间里,对着李红的照片,喃喃自语。细青在昏迷的边缘叫周秋梨的名字,稍好些便坐着沉默不语,只是无法吃,人一点一点的瘦下去,在床上愈来愈小,像小老太婆。家里耽着一个病人,房间都是李红留下的物件,周秋梨更加避得远远的,3天5天的不在家,细凉下了课便跟踪他,发觉原来周秋梨避到了徒弟家里去,时而到澳门小赌,平治房车没两星期便押掉,给细细那大卷钞票也一一拿走。

  细凉在港澳码头看着她父亲上船,独自走了两小时的路回西环,这样自夏而秋的黄昏,细凉才10岁,一步一步的爬上苔绿的楼梯,空气都是紫的,踏进木气昏霉的房子,天色便暗了下来,偌大的房子只得她一个人。细凉便站在客厅呜呜的哭了,黯蓝的夜色从天窗照进来。她怀疑她自己不过是幻觉。从此她的生命,也有了虚幻的意思。此时细青在房间里呻吟,不停的叫着周秋梨。“不要再叫,没有用。”她说。细青的声音愈来愈近愈激烈。“不要再叫。不要再叫。”细青一直在叫。“谁来叫她,不要再叫。”细青叫:“爸爸。”细凉掩着自己的耳朵,高叫:“不要再叫。”细青的声音低了下去,却一直低低的唤着,心头难以释怀。细凉鬼迷似的,闯进了周秋梨的房间,打开周秋梨的衣柜,细凉穿上了周秋梨的一件墨青丝质短打,他的黑丝长裤,点了周秋梨的水烟枪,吸了几口,将自己的头发束起,梳上周秋梨的发乳,在黑暗里照镜,也有周秋梨的模样,只是细小好些。她便装着周秋梨的脚步,推开细青的房间门。

  细青满脸通红,见到细凉假扮的周秋梨,她不由喉头咽着,玉粒金波,登时静了下来,不再辗转呻吟,燥热得几乎裂爆的双眼,努力的看着她以为是的周秋梨,久久方道:“你来了。”细凉也不敢答话,只是“嗯”的一声。细青流下泪来:“我以为你不再理我了。”细凉只是摇摇头,给她拉好被枕,轻轻的为她合了双眼,细青想拉她心中的周秋梨的手,细凉慌忙缩回,站起来,退到门口,远远的向细青,示意叫她休息,又装着周秋梨的方步,回到房中,关上门,脱下周秋梨的衣服,想到了方才的一场,不由一阵一阵的笑起来。

  长大后细凉方明白,人们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

  人们愿意相信的,便是真实的了。

  细青执迷不悟。

  细细在幽暗的房间里听着父亲周秋梨心脏病发的呼叫:“细细。细细。细细。”居然叫她的名字。母亲李红“砰”的关上门出去,周秋梨叫着她:“李红,李红。”细眉“哇”的哭了。细凉拉开房间门口的一条缝,细细听到了父亲叫自己。她在黑暗中站立,细凉却拉着她,说:“不要出去。”

  她看到了她的父亲,按着心,趺在地上,满头大汗,拉着细青的花布裤,细青冷冷的看着他:“你去死吧。”周秋梨有点惊异,放开了她,叫着细细的名字。

  细青或许已经忘记了她叫她的父亲去死。那跟她想像的情节不吻合。但细细记得,很清楚。

  一阵悸痛后周秋梨一爬一跌的回到自己床上。多年后细细还做着同样的噩梦:细青杀了周秋梨,他拖着淌血的身体爬回床上,细细站在床头看他。他叫:细细,细细,不要忘记。母亲李红和几个男子在远处跳探戈。

  不要忘记,细细。不要忘记。她在梦魇中醒来光会大哭。

  她记得的事情不是这样的。

  她记得的周秋梨总是笑眯眯的,嘴唇薄而红,怀抱总是温暖的。“爸爸,为什么你不涂口红?”周秋梨便笑:“我也想呀。”有时细细抓着周秋梨的发:“爸爸,你多么美丽呀。我长大会不会像你这样美丽。”周秋梨便会将细细高高的举到半空中,惹得细细惊哭,周秋梨笑着数说她:“美丽没有用。聪明才有用。”想想又道:“聪明也没有用。”细细便道:“我聪明又美丽,所以我没有用。”周秋梨便痒她:“小人儿说的真对。性格好才有用。会赚钱也有用。能过普通生活也有用。”

  长大是多么难堪的事。那是一个夏日荼靡的黄昏。周秋梨刚唱完盂兰节的神功戏,演吕布武生翻腾跳跃时伤了脚踝,一跛一跛的,在房间里静坐,天窗的阳光一格一格的照进来。细细刚下课,叫他:“爸爸,坐我隔壁的陈热光给厕所门夹着了xx巴。为甚么他有xx巴我没有?”周秋梨抱她:“将来你有的,比他的xx巴更好呢。”细细道:“是不是和妈妈大姊有的一样,长在脸上的,好大好大的脓包?”周秋梨没答话,细细拉开他的手看他:“爸爸,是不是老师骂你,你为甚么哭了。”周秋梨道:“爸爸老了,身子不灵光了。我想日子差不多了。”细细道:“是呀,天快黑了,夏天又要完了,不如我们去游泳。”

  细细记得那天她穿了一条萤青斑点大花裙,窄得很,也短,好辛苦才挤进去。周秋梨帮她穿进去,叹着:“孩子长大得真是快,真是催魂天使。”细细跳起来:“我长高长高,比你更高。”周秋梨便抱住了她。

  她记得那天的夕阳特别火红特别大,烧到海上去似的。细细抱着浮泡,一划一撑的,格格的笑着。周秋梨推着她,推到海的尽头去,细细便跟着他说:“爸爸,不如我们出去大海,不要再回来了。”周秋梨道:“我也正有此意。”便把细细翻倒,按下她的头在海中央,细细但见眼前都是紫蓝,内里像火烧似的,眼泪掉在海中,不成眼泪,张口一叫,都是咸苦的海水,她想她的父亲要杀她了,但她也是情愿的。

  她翻过来,呼噜呼噜的大口吸气。周秋梨用浮泡盛着她,说:“我们还是回去吧,这里太危险了。”

  回来时细细十分沉默,过马路时周秋梨要拖着她的手,她自己紧紧的将双手交在肚皮上。

  这一次是她第一次自己洗澡。从前都是周秋梨或细青给她洗的身。当夜她发现自己胸前的小点像李子一样发涨,并且疼痛:“我变得跟母亲和大姊一样了。”她想:“不要让爸爸给你洗澡了,他们变态。”细凉跟她说。她只是沉默下来,不晓得甚么是变态,就像自己的淡紫小李子发涨一样,变态是一件只可知而不可说的一件事情。

  她的李子愈来愈成熟,细细愈来愈少话。放学回来就关在自己房间里听收音机,晚上吃饭时也没叫她父亲。周秋梨幽幽的看着她,对细青说:“你多看看你小妹,要不要买衣服,零用钱够不够,有没有交男朋友。”细细只是默默的吃饭,听得如此,也没话,饭没吃完便放下碗筷,“”的关上房门。周秋梨长叹一声:“女大女世界。”细青道:“你不要惹她,事情还不够多么。”母亲李红出走后细细便避开了她的父亲。“变态”彷佛是一种传染病,她索性连饭也端回房间吃,每天天未亮便上学,在学校门口等开门,天齐黑才回家,躲在房间听收音机。周秋梨又发了一次心绞痛,自此有轻微瘫痪,经常在床上叫:“细青,细青,我很辛苦,我要小便。”细青不管他,把电视儿童节目的声浪调得高高的。周秋梨蹩得辛苦了,便哀求:“是我对你不起,你来帮我小便好不好?”细青冷冷的笑道:“我给了你前半生,你就给我一泡带血水的小便。”周秋梨便发脾气自己起来小便,啪的跌在地上,细青方给他丢了便盘:“自己解决吧。”

  细细看不过眼,便扶周秋梨上床,给他解开裤当,周秋梨非常难堪的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细青在一个大年夜,和精神稍好的周秋梨上年宵市场,买了一支盛放的桃花,回来便收拾离开。细细在房间里看着她收拾,她连卫生巾都悉数拿走,细细便站着,拉着蚊帐,不敢说话,眼泪一滴一滴的掉下来。母亲李红走后,细月细玉细眉细凉一个一个的搬了出去,连过年都不回家,细容老早在外面住的,一屋子空荡荡的,衣柜打开都是一个一个的空衣架,一只大老鼠在床底探头出来,又唧唧的缩走。细细穿一条碎花睡裤,刚长高,瘦伶伶的在打颤。细青没有话,低头收拾,外面周秋梨吃了安眠药,在呼噜呼噜的沉睡。“啪”的关上小皮箱,见到了泪眼连连的细细,只轻轻的抱着她:“你乖乖的听爸爸的话,我们家里有很多事情发生,希望不会影响你,呵?”给细细塞了一叠钞票,便走了。细细独自站在客厅之中,桃花盛放,一瓣一瓣的跌下来,下了一个冬天的桃花雨。

  就在这一刻,温柔,内在,惆怅,她流了血。

  血暖暖的沿着她的小腿,流到地上。

  她“哇”的一声哭了。

  周秋梨听到了声音,半醒不睡的爬出来,细细哭喊道:“大姊走了。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周秋梨看到细细流的血,明白过来,跑到细青和细细的房间,打开衣柜,要找卫生巾,却碰到一柜的空衣架,玲琅作响。周秋梨发了一回怔,一会,方对细细道:“要来的终要来。你这个叫月经,很正常的。”然后找了点卫生纸,为细细抹拭。多年后细细还记得这个大年夜,她的父亲周秋梨和她在午夜的街头找一间便利店买卫生巾。她的长大与启蒙,总是与她父亲,或离开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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