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高阳 > 正德外记 | 上页 下页 |
六五 |
|
“我说明白了,张公公你就知道,无足为奇。实不相瞒,我昨天到牛首山西峰,石窟附近去查访过了。”接着,马大隆将当时所见所闻,细细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马先生,我很佩服你。万岁爷是不是以火腿下酒,我不知道。不过,你测度的情形,一点不差。等我讲段玄而又玄的故事你听!” “张公公,想来是一段新闻。” “对对!是一段新闻。”张永答说:“万岁爷跟前有个走到那里、跟到那里的小厮很听我的话。昨天不得其便,不曾闻讯;今天一问,可问出新而又新、闻所未闻的新闻来了!” 新闻果然起于石窟。江彬向皇帝密奏:那里住着一个道姑,来头不小,本是西王母驾前管理酒的老媪,只为贪杯,谪下凡尘,做了道姑,法名慈莲。 慈莲不昧前因,潜心苦修,已成半仙之体,西王母的侍儿慈花与杏蕉,偶尔亦游戏人间,都在慈莲随喜之处暂驻。过着有如凡夫俗子仙如传奇中的柳毅淳于棼之流,对于同圆襄王之梦,问皇帝想不想修一段仙缘? 皇帝经验过各种各样的尤物;如今竟能以仙女荐枕,玩女真玩出名堂来了,岂有不愿之理?当时便要江彬与慈莲去接头,请位仙女下来见识见识。 江彬去了回来复命,说是慈莲已经应允,不过第一、要看缘分,仙女也许来也许不来;就来了,也许只是一夕清谈,并不能同圆好梦。第二、千万记得天机不可泄漏;皇帝对任何人说,天上的仙女,立刻就会知道,再也不肯下凡了。 皇帝一一应诺,果然绝对不提。于是前天驾临牛首山,半夜里悄然去访慈莲——在石窟附近,不知那家荒废了的一座别墅,其中竹林深处,隐着五楹精舍;皇帝在那里喝酒喝到五更时分,亦未见仙女下凡。据慈莲说:“到得庚申,仙女必降。” 庚申就是昨天,皇帝依然如前一天一般,由江彬扈从,微行去幽会仙女。这一次如愿以偿了。据说,四更将到,皇帝独酌无偶,倦眼迷离之际,一阵烟雾,出现一位长身玉立、头梳高髻、腰系高腰长裙的仙女;说不了几句话,双携共入罗帏。只听得宛转娇呼,笑声不绝,似乎不像大家闺秀,倒像个窑姐儿。 “真是新而又新、闻所未闻的新闻!”马大隆问道:“此刻呢?万岁爷回城……” “是的。” “结此仙缘,万岁爷一定喜不自胜。” “不见得。” “怎么呢?” “据说仙女不大知道天上的事。万岁爷提起董双成、许飞琼,照说都是跟这位仙女在一起的,那知她茫然不知所对。万岁爷就有些疑心了。” “疑心仙女是假的?” “对了!”张永笑道:“不然还疑心点儿甚么呢?” 马大隆也笑了。凝神想了一下问道:“不知道仙女说话。是何处口音。” “据说,带着点山东腔。” “那就是了!”马大隆笑道:“必是弄了个泰山碧霞元君庙,或者斗姥宫的女姑子来哄人。万岁爷到底天纵圣明,不容易骗得过。” “是的!万岁爷的资质上上,甚么事一看就懂,一学就会。可有一件,若是遇到绝色女子、新奇玩意,人就迷糊了!”张永忧形于色地说,“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照张永的看法,江彬的阴谋是要将皇帝引到这些诡秘的路上去。既云诡秘,就得单独行动;久而久之,大家见怪不怪,御驾一两天不露面、无足为奇;而皇帝却是单身一个人陷在江彬手中,不测之祸一发,神仙都难救了。 “我听说,江彬在鼓动万岁爷上登州去看海市蜃楼;果然被说动了,不但胶东的百姓大遭其殃,更怕万岁爷要坐船出海,风涛险恶,危险万分。马先生,你说,那时怎么办?” “登州的海市蜃楼,连秦皇、汉武那样精刻、智力过人的人,都为所惑;万岁爷当然也为动心。这件事,倒是要趁早设法打消。” “就打消了这件事,江彬还会出别的花样,防不胜防。马先生,”张永拿手按在他膝上,“想起乘舆失陷,有力难使,我真是寝食不安!” 这意味着如何防止江彬劫持皇帝,作乱造反,窃国篡位,张永将全部希望寄托在马大隆身上,期待着他能策划出一条万全之计。 意会到此,马大隆的心情很复杂,既感动,又兴奋,又有责任沉重、不胜负担之感。 “张公公,”他只能先这样安慰他,“凡事豫则立,就怕掉以轻心,祸起不测,悔之已迟。只要张公公有此警惕,事情就不要紧!” “话是不错。可是光有警惕之心也不行,得想办法才好。” “慢慢想,平心静气,冷冷静静地想。”马大隆定定神,一面思索,一面说,“我想,江彬总也知道;号令不行,就请他做皇帝,他也干不长的。所以江彬如果想造反篡位,他一定先要想到,做了皇帝会有那些人听他的话?在京的大臣,固然可以学宸濠的样,用生死来威胁;可是在外的封疆大吏,又有几个人肯接受伪命?就是在京大臣,照我看亦有许多宁死不屈,如梁阁老那种风骨铮铮的铁汉。是则,江彬在图谋大事之前,必定先有一番布置。张公公,你道是与不是?” “你的意思是,眼前还不要紧?” “不是这么说,要紧不要紧,危险不危险,要看江彬是不是布置妥当了?”马大隆问道:“张公公,这一点,你总该很清楚吧?” 张永舒了一口气,“照这样说,眼前确是还不要紧!”他说,“江彬除了边军以外,我想内自内阁六部,外到总督巡抚,都还没有甚么勾结。” “既然如此,张公公你不妨从容应付,操之过急,或者过分张皇,反倒打草惊蛇,会激出变故。” “是,是!”张永矍然改容,“马先生见教,高明之至。” “不敢当。”马大隆笑道,“只为我爱君之心,不如张公公之切,反倒能够冷静思量。” “说实话,”张永蹙眉低声,“当今这位万岁爷,唉,不提也罢!总而言之,不看僧面看佛面,先皇真正是有道之君;就这么一位宝贝儿子!如果另有皇子,我都会……”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意思是很明显的,对于当今皇帝,异常不满;如果孝宗不是独子,而另有皇子,他甚至会主张废掉这位“宝贝皇帝”,另立先皇之子为帝。 “马先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不过眼前虽还不要紧,却总须想个根除后患之计。这,”张永起身长揖,“我为国家、为先皇,跟马先生致谢。” 马大隆逊谢不遑,避席答说:“不敢当、不敢当,我总尽心就是。张公公,我们先小酌数杯。” 马大隆很讲究饮馔,用手制的风鸡、鱼干、松子、腌菜之类,佐以亲自配方泡制的药酒,与张永且饮且谈,先打听江彬手下的谋士是甚么人。 “他手下的谋士不多,有一个是不第的举人,小有才具、牢骚甚大;再一个也是我们内官,本来在谷大用手下,不知道怎么投靠过去了?此人名叫冯泽,能言善道,跟各部的官员很熟;倘或江彬要想勾结甚么人,大致会叫冯泽去活动。” “那个不第的举人叫甚么名字?” “叫赵之静。”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