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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一套宁绸夹袄,你在路上休打开来,还须寸步不离,白天挽在手中,夜来枕在头下。切记,切记!”小红说到这里,从紫檀嵌螺甸的梳妆台抽屉里,取出十两银子,递了过去:“这锭银子,你回湖北也够了。天热,路上自己当心,莫贪凉,少吃生冷”

  陈銮不接银子,痴痴地放纵自己的想象;人间爱妻的叮咛,谅来就是如此,怪不得男子生而愿有家室!

  “接过去嘛!”小红微生嗔意,“书生就是这等地方迂腐惹厌。只为一时不好意思,自己误了前程;却不想想春风得意了,甚么遗憾不能弥补!”

  “敬受教!”陈銮瞿然而起,兜头一揖:“学为韩信,不作尾生。”

  秦准名妓,多通翰墨,小红虽不解尾生与一女子相约于桥下,待而不至,遇水而死;迂得不近人情的典故,却听懂了他所说的“学为韩信”的意思,随即笑道:“甚么人不好比,把我比做老而且丑的漂母?谁希罕你千金之报?”

  然则所指望是百辆之迎?陈銮心中会意,却不愿说出口来;像这样的事要做得洒脱,才合古人“大德不言谢”的道理。

  于是他愉悦地笑道:“从今我不叫你小红,只叫你小红拂。如何?”

  “这倒也罢了!”小红瞟着他问:“你自己呢?比作谁来?”

  “我么?自然是李药师。”

  小红笑笑不答;停了一下又说:“莫想这些没相干的心思。临阵好好磨一磨枪才是正经。”

  “是!”陈銮很郑重地答应;深深透了口气,自觉雄心勃勃,必可为小红而扬眉吐气。

  5

  三场试毕,要写榜了。

  写榜从黄昏里开始。“至公堂”上,四总裁,十八房官,高坐堂皇;两旁是监临、知贡举、提调、监试。取中的卷子,一百名一束,细扎得整整齐齐,放在大总裁户部尚书卢荫溥面前,一共是三束,最后一束只得四十六卷,这年——嘉庆二十五年庚辰科,奉旨取中进士二百四十六名。

  这是“墨卷”——应试举人亲笔所写的卷子;考官所看的是经过“誊录生”朱笔另抄,“对读官”细心校阅过的“朱卷”,也是理齐了名次的三束,放在次席的总裁礼部尚书黄钺面前。

  等把墨卷与朱卷的编号,再一次校对无误,就到了拆弥封的时候:书吏唱名,卢、黄两尚书便分别在墨卷与朱卷封面上填名字。另有书吏便奋笔直书,写好一张名次姓名的纸条,递到至公堂前填榜。

  拆弥封照例从第六名拆起,一面拆,一面填榜,填完将那张纸条从门缝里塞了出去,立刻便有人去“报喜”——每逢乡试、会试,专门有人与闱中执书吏联络好了做这一行“买卖”;会试之年,更是笔大买卖,远至云贵,都有专差报捷,“头报”来了有“二报”,“三报”,豪富之家,光是开发报喜的赏钱,就得几百两银子。

  当然最先知道的是举人本身,因为除却特别重大的事故,必得离京以外,没有一个不在京里候榜的;候榜那天晚上,往往酒食相聚,名为“吃梦”,做了“好梦”的是东道主,落第的白吃,就是“吃梦”。

  陈銮跟一些湖北的乡试同年,在一起吃梦,就在下榻的前门外西河沿的“福兴栈”置酒;酒在口中,事在心里,一听大门外人声嘈杂,有人拉长了嗓子:“捷报——”喊了进来,同席的人的神色变便都变了。有的含着一筷菜在嘴里,有的捧着酒杯在手里,都似中了“定身法”似地,就那副样子,侧耳静听。

  中了的喜心翻倒,未中的强自镇静;到夜半报到二百多名,陈銮看看没希望了,想起在那夜小红的叮咛,差一点伤心得掉眼泪。

  “希望在后头!”有个中了的同年安慰他,“芝楣,以你的手笔,一定中在‘五魁’里面。”

  乡会试第一名到第五名,都叫“五魁”;五魁揭晓在半夜里,到那时候,凡是书吏、号兵、入闱官员所带的听差,一个个点起明晃晃的红烛,围着填榜的桌子,名叫“闹五魁”。闹五魁所点燃过的残烛,十分吉利,据说童子开蒙第一天晚上,点了这段残烛念书,将来一定高发,因而可以拿它来卖钱或送礼,为此闹五魁总是闹得很热闹。

  “第五名,陈銮,湖北江夏人——”纸条塞了出来,做那报喜“买卖”的头儿连升三,皱一皱眉说:“五魁里面夹了个穷鬼,又是湖北;真是财神爷不照顾,苦买卖,那个去!”

  “我去!”有个矮子,一把从连升三手里把纸条抢了过来,“头儿,你有眼不识泰山,头报不报江夏,要报江宁。”

  “老高!”连升三问那矮子,“这是怎么说?”

  “这位新贵人是江宁大盐商查百万的女婿!”

  “啊,啊,快报江宁。”

  一句话未完,有人大声喊道:“会元出来了!”

  连升三不问姓名,先问:“那里?”

  “广西临桂!”

  “又是这么远的地方!”连升三说:“临桂的文风盛!我看,是那个?”

  “陈继昌。”

  “陈继昌是解元。看下个月的殿试,出个‘连中三元’,乖乖,我要亲自到广西走一趟了。”连升三把手往下一挥,“闲话少说,快去抢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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