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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他不必说什么。我告诉他是要他明白,并非我跟白寡妇有什么来往;无非普通应酬。既然如此,他就不必说啥;他当然知道,我是有分寸的。”

  梁秃子明白了,在白寡妇是想套对方的实话;而李振标那面,不反对由秦典林去看看情形。

  于是梁秃子不再多问了,陪着秦典林到了白家;略感意外的是,赵仲华在门口迎接,迎至厅上,梁秃子为他们介绍。赵仲华文质彬彬,举止谦恭之中,带着潇洒,秦典林对他的印象极好。

  略为寒暄了一阵,赵仲华起身肃客:“家表姊刚才告诉我,请秦师爷二厅见礼。我来带路!”

  既由堂客出面做主人,当然是以通家之好看待;秦典林不须客气,跟着到了二厅,只见陈铺一新,用的是大红缎子平金的椅披,待客之礼,十分隆重。

  也就是他登堂的同时;白寡妇从里面迎了出来,仍旧是由梁秃子引见,彼此叫应了,秦典林深深一揖,口中说道:“冒昧,冒昧!”

  白寡妇裣衽为礼,等坐定下来,方始开口:“秦师爷,冒昧的是我!我听梁二爷说,跟秦师爷是好朋友,那也就跟自己人差不多了。而况李统领跟先夫是至交,有这样两层关系,我应该略尽地主之谊,承秦师爷赏面子,想来亦不拿我们当外人看待,我很感谢的”。

  “好说,好说!”秦典林指着梁秃子说:“我跟梁二哥的交情,与众不同;他来约我,不敢不来,再说,我亦久慕白太太是女中英雄,能有认识的机会,亦不肯放过。”

  由于有这样一句话,秦典林便放眼平视,从头看到底,怎么样也找不出为一般人所说的“强盗婆”的那种味道。

  也许是他的眼光太恣肆了,白寡妇略有些窘;将一双脚先往裙帽中缩一缩,然后说道:“今天没什么可口的东西请秦师爷,不过家里做的菜,总比馆子里要干净些。”

  “是,是,我听梁二哥说,白太太亲自下厨房,真不敢当。”

  “不会好吃的!等下秦师爷不要见笑。”白寡妇站起身来说:“梁二爷,仲华,请你们陪秦师爷到书房里谈谈。”

  书房就在右面那一间,布置得窗明几净;墙上挂着郑板桥的画,金冬心的对联。秦典林心里在想,徐老虎目不识丁;莫非白寡妇还知书识字?不然,不会有这么一间不俗的书房。

  一面想,一面口中说了出来:“这里雅致得很!想来是白太太的书房?”

  这话梁秃子无法回答;他还是第一次踏进这间屋子,所以赵仲华答说:“也谈不到书房,不过,身分贵重一点的客人,来了可以有个地方坐。”

  拿这间房当做一个起坐之处,倒确是很舒服的地方,秦典林坐的是一张藤绷的摇椅,左手方是一张靠壁摆的红木条案,正中一个绿瓷长方大盆,种着一株枝叶茂盛,具体而微的桂树,金粟飘香,中人欲醉;橱旁是一盏带瓷罩的大洋灯,光线从左后方而来,最宜看书——条案上就堆着好几函书,都是些小说、笔记之类,居然还有一部诗集。

  摇椅的右手是张矮几,上面盖碗茶、水烟袋之外,还有一个果盘;秦典林拈了一粒松子糖放在嘴里,双手放在靠手上,摇曳着浏览看壁上的字画。

  “‘扬州八怪’留下来的东西还很多;扬州的繁华,可是风流云散了。”秦典林说:“那天我坐船从东园到平山,一路荒凉。据说当年两岸都是亭台楼阁,何以落到这么一个地步?”

  “当年都是大盐商的花园。”赵仲华答说:“听老前辈说起,乾隆南巡,最喜欢扬州;盐商因为东园到平山,是御舟必经之路,所以两岸都造花园,简直没有一寸空的地方。”

  “那么!”秦典林觉得他这话说不通,“两岸的地,莫非都是大盐商的?”

  “不是。”

  “既然不是,何以说没有一寸空的地方?莫非造不起花园,亦由盐商替他出钱?”

  “那当然不会。不过有个取巧的办法,临水造一道花墙;墙里多种树木。从船上远远望去,只当里面也是一座花园。”

  “原来如此!”秦典林笑道,“这就是所谓粉饰升平了。”

  “我刚到扬州的那两年,市面还好。”梁秃子说,“这两年越来越衰落了。”

  “话虽如此,扬州还是个好地方。要讲起居舒服,南京、苏州都不及扬州。”

  谈到这里,莲子来请入席。出来一看,白寡妇已用一方白布裹着一把牙筷,等着“安席”;自然是秦典林上座,梁秃子与赵仲华左右相陪。白寡妇自己坐了主位,但要下厨,所以由赵仲华代理主人的职司,招呼一切。

  菜以鳝鱼为主,扬州叫做“鲿鱼”,干炸、油爆、红烧、凉拌,做了四样花色。秦典林最喜此味,赞不绝口;等白寡妇厨下料理已毕,洗了手来作陪时,他特意向她敬酒致谢。

  “到了扬州,天天吃鲿鱼,真叫‘一日不可无此君’,不过吃来吃去,以府上为第一。白太太的手艺,实在了不起!”

  “秦师爷说得好。”白寡妇又问:“宝眷接来了?”

  “还没有。”

  “总要接来吧!”

  “要看情形。”

  “如果宝眷来了,事先告诉我一声;我荐个厨子给秦师爷。”白寡妇说,“这个厨子是淮安大馆子出身,手艺很不坏。”

  淮安是个水陆要冲的大码头,在几十年前,繁盛不下扬州;漕运、河道两总督都驻此地,冠盖往来,特重应酬,所以出了许多好厨子。黄、运两河堤岸所出的鳝鱼,肥美无比;据说淮安的名厨,能做整桌的“全鳝席”。秦典林想到这里,不由得要咽唾沫;不过,若说能用一个会做全鳝席的厨子,可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事。

  于是,他笑笑答道:“白太太,我那里够资格用好厨子?何况,我一向单身惯了的;这一次大概也不会拖个家累在身边。”

  “要说家累,在身边不在身边都是一样的。单身究竟不便。”白寡妇略停一下,自觉好笑地说,“也许有句话,我不该出口;秦师爷何不弄个人在身边?”

  “这,”秦典林倒也有此意思,不过到底是初次会面的堂客,不便深谈此事,只说:“也要看机缘。”

  “如果秦师爷愿意,我倒可以效劳;替秦师爷好好寻一个人。”

  “多谢,多谢!”秦典林笑道:“将来少不得要拜托。”

  主客的交谈,到此算一个小小的结束;这就该作陪客的来应酬了。但梁秃子、赵仲华都无话说,只举杯相敬而已。

  白寡妇觉得可以渐渐往深处谈了;便闲闲问道:“秦师爷跟李统领是好朋友?”

  “不是。”秦典林心想:自己跟李振标的关系,梁秃子是知道的,不便说假话;但也不可说得太深,所以这样答说:“我跟他一见投缘,承他看得起我,邀我来帮忙。其实不是帮忙而是帮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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