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高阳 > 徐老虎与白寡妇 | 上页 下页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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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老黄!”马夫张秃子拦着他说,“你倒是开大门,好让轿子进去啦!” 这个礼节谓之“请轿”,先开正门,然后由主家子侄或仆役总管扶着轿杠,引轿子入内,穿轿厅,入仪门,上面要顾轿顶,下面要防门槛,只听不断在吆喝,“慢,慢,小心!”这样一方面固然是为了表示对客人的尊敬;另一方面亦是故意放慢了,好让主人能够从容出接。 就在老黄还在拔闩开正门的时候,已有人报到上房;李振标恰好与妻子在闲话,一听便站起身来,口中问道:“她来干什么?” 李太太又何能回答?只抢到梳妆台前,找黄扬梳子撂一撂头发,准备出迎,从镜子里瞥见丈夫面色不豫,便即说道:“别这个样子,回头让人家看见了,难为情不难为情?” “我不见她!”李振标很快地说,“她要问起来,你就说我出去了。”说完,掉身就走。 李太太也很能干,听丈夫的语气,了解了他的态度,心里略为盘算了一下;随即带着丫头迎了出去。 到得厅前,两乘轿子已经在卸轿杠了;后面一乘中钻出来两个年轻女人,一个梳头的是高妈;一个梳辫子的是莲子——扬州府属用女仆,结了婚的都叫“高妈”,未出嫁的便叫“莲子”。这两个人一出轿,恰好望见李太太,先齐声招呼请了安;然后服侍自己主人下轿。 “三姊!”白寡妇出轿,满面含笑地喊。 “真没有想到你来!五婶。”李太太拉着她的手说,“你发福了!一向好?” “托福、托福。”白寡妇问:“老太太想来健旺?” “还好,还好!就是精神有点恍惚;到底上了年纪了。请里面坐。” 于是引着到了上房。彼此少不得家里的人都要问到;提起李振标,李太太以丈夫关照的话回答。白寡妇心里就有点不是味道了!因为她明明看见,李振标心爱的那匹枣骝马,就系在门前河边的杨柳树下,而且马夫张秃子也在;可见说不在家是有意避而不见。 不过,她表面丝毫不露,只站起身来说:“我先看看老太太去。” “五婶,不忙,先坐一坐。”李太太说,“老太太刚服了药睡下。”又说:“你今天无论如何吃了饭再回去;多少日子不见,好好说说话。” “我本来就是这么想。”白寡妇向高妈使个脸色,“把东西拿来!” 于是将随轿带来的,暂且摆在走廊上的一只网篮抬了上来,白寡妇亲自交代礼物。 第一份是李老太太的,人蔘、肉桂以外,还有一盒山东河县的名产,指定作为贡品的“阿胶”;一斤道地的“石川贝母”——白寡妇有解释,秋风已起,到了老年人进补的时候;这孝敬老太太熬膏滋药的材料。 第二份是李太太的两件上海洋行里才有得买的衣料,一盒北京带来的通草花。再有两份属于李振标的一双小儿女;是些西洋来的精巧玩具,八音琴、洋娃娃之类。 最后还有一份,是只锦盒;揭开来看,红绸衬裱的的盒底上挖出一道槽,嵌着两寸多长的一段白玉管——官服的规制,六品以下戴蓝翎。大帽子的顶戴后面,必须缀这么一个管子,以便插翎;其名就叫“翎管”。 李太太亦曾是三品命妇,自然识货;更识得白寡妇的作用,所以不等她开口,先就抢着说:“我们自己姊妹,我不跟你客气。你送老太太的药、肉桂、阿胶用得着;给我的东西,我们两个人合着用,你收回一半;给两个伢子的,你宠他们,我不管。而这支翎管,想来是送振标的,那可万万不敢领。” “三姊,”白寡妇已料到会有这样情形,不慌不忙地答说:“这翎管不值多少钱;不过,我的意思很深。我说句心里挖出来的话,为了盼望三哥重新当官,我特别为他去烧过香,许个愿。三哥一天不出山,我心里一天不安。这支翎管,就是表示我的一片诚心。三姊如果你不肯收,就是不相信我的心!” “相信!相信!怎么不相信?”李太太说:“不过,现在还用不着。” “总有一天用得着!” 李太太找的理由,实在不高明,词穷之下,只好说实话:“老五,你知道的,振标的事,我作不得他的主。”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只是请三姊转给三哥,代我表明一片诚心。”白寡妇又说:“再请三姊告诉三哥一句话,一切都好办;请三哥放心,我决不会让三哥为难。” 她这话的意思,李太太不甚明白;不过,白寡妇的性情,她是深知的,虽是女流,说出话来比男子汉、大丈夫还硬气。既然有此保证,似乎不必坚拒;可是有句话却不能不交代。 “老五,我依你,把东西跟你的话,都转给振标。不过,到时候你可不能让我为难!” “三姊,你是说三哥不肯收?不要紧,到那时候,你派人来招呼一声,我当面跟三哥说。” “那何不你先收着。”李太太将锦盒推一推,“等振标回来,你直接跟他说好了。” “也许三哥回来得很晚,今天见不上面。还是请三姊转交。” “我总说不过你!”李太太无奈地笑一笑;动手将人蔘、阿胶归到一边,意示准备退回。 “三姊,”白寡妇揿住她的手,“你晓得我的脾气的;你想想,送了来又拿回去,算啥名堂。不过,你这句话不错;我们姊妹不分彼此,衣裳首饰合着用,这两件衣料你挑一件。” 这下,李太太又无话可说了,乖乖挑了一件衣料;白寡妇又打开那盒通草花,选了一朵其红如火的榴花替她簪在发髻上。由此谈到衣饰,最近流行什么颜色,那种花样;闲话扯个不完,不知不觉到了上灯时分。 于是去见了李老太太,略略周旋一番;等李太太吩咐开饭时,白寡妇忽然站起身来说:“我今天不叨扰了!改天我自己做几样菜,请三姊来吃饭;细细再谈。” “咦!”李太太颇有突兀之感,“不是说好了的吗?在这里吃了饭去;而且时候这么晚,厨房里也都预备好了。” “三姊,不是我不愿意在这里,我巴不得跟你好好诉一诉我的苦经。不过,三哥大概快回来了;我要知趣。” 这段话意味深长。李太太知道她话中有话,但需要细细去体会。转念又想,她这样说,必有不愿与李振标照面的意思在内,那就不必强留了。 于是送到厅上,订了后约,看她上了轿,李太太回到上房,李振标已在等候;一见妻子的面,便埋怨她说:“老五这么一份重礼,你不该收她的!” “我何尝想收?我说不过她;你又不出面。教我怎么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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