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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开会那天,汤化龙以主席的地位发言,一开口就说:“诸公所撰新国歌,没有一句是通的。”他停了一下说,“言之不文,行之不远,而况不通之文,如何教天下人歌诵?化龙虽不学,不敢附和这种不通之文。”

  “如何不通,你说!”孙毓筠气冲冲地站起来质问。

  “第一句就不通,不通的地方还不只一处。第一句是‘中华五族开尧天,亿万年’,现在五族共和,尧天只能代表汉族,不通!说亿万年,是五族共和亿万年,还是尧天亿万年?无非抄袭‘天子万年’的老套而已。不通!再说第二句,更加不通,第二句是‘民国雄立宇宙间,山连绵’,宇宙者天地之乾坤,多指天而言,从来立国地上,不听说有立国天上的,不通,不通!要知道立国天上,就是空中楼阁,子虚乌有。不通!”

  湖南人念“通”字,略如江南人“痛”字,会场里只听接连不断的“不痛,不痛”,而帝制派却痛心之至,又是孙毓筠一马当先,怒声斥责:“你才是不通,强词夺理!宇宙何能仅作天来解释。”

  “好,我再说个不通的。世界各国有山有水。古人所谓‘带砺山河’,‘大好河山’现在只有‘山连绵’,请问少侯先生,江淮河汉,难道不足为立国之基?有山无水,成何国家?真正是高山滚鼓之音,不通,不通,又不通!”

  这时群情愤慨,会场秩序已有不能维持之势。汤化龙原是存心“开搅”,依然神色自若地,逐句批评不通。于是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大骂,还有敲桌拍凳的,搞得一片乌烟瘴气。

  这一会自然不欢而散。汤化龙回部就请秘书拟辞呈,少不得是德薄能鲜,有负期望之类的话。辞呈送到公府,袁世凯不愿在这时候发生波折,倒有挽留之意,但他左右攀龙附凤的一班人,对汤化龙深为不满。照他们的打算,明年元旦,大总统便要登基做大皇帝。做皇帝自然要改元建号,虽然年号未定,却也不忙,因为历来的规矩,每年十月初一颁明年新历,尽有功夫,从容拟议。那知汤化龙在这年出了新花样,早在八月里就将中华民国五年的新历,颁行各省。这一来等定了年号,便要重颁新历,得费多少手脚,犹在其次。龙飞之年,民间出现了两本历书,不知奉谁的正朔,此事岂非无趣?因而有人认为汤化龙是有意捣乱,难得他自愿求去,不如放他归田,否则将来“议礼”,不知道还有多少麻烦发生。

  袁世凯想想这话也不错,便改变心意,批准了汤化龙的辞呈——这是筹安会唯一吓跑了的一个人,唯一辞职获准了的一个人。若说托故而避,大有人在,其中最令人瞩目的是张謇。

  ***

  熊希龄未组阁以前,袁世凯为了号召人心,也为了表示他的尊师重道,曾经一再打电报到南通,请张謇出山。张謇不就,推荐熊希龄出任国务总理。

  熊希龄倒是有抱负想组成第一流的人才内阁,看他这位“学生”对实业的兴趣甚浓,因而以农林、工商两部,请张謇自己挑一个。张謇薄总理而不为,当然不会肯当部长,无奈内阁名单已经国会通过,袁世凯又派兵舰南下迎迓,张謇迫不得已,到京就职,担任了农林、工商合而为一的农商部长。

  张謇在部长任内,最感兴趣的一件事是,疏导淮河。就任不到一个月,会晤美国公使时,就坦率表示,中国准备向美国银行家借款导淮。美国公使认为导淮是中国目前救荒的根本政策,极愿帮忙。这样谈判到了民国三年二月,导淮借款的合约谈成功了,由张謇代表中国政府,与美国签定了条约。

  但就在张謇与美国公使签订导淮贷款条约,犹未满十天,熊希龄的“人才内阁”垮台,梁启超、汪大燮,连带辞职。大家以为张謇亦必挂冠,谁知不然。主要的原因,就是张謇怕借款合同因为他的辞职而搁浅,多少年所希望的导淮,变为功败垂成之局,自然心有不甘。

  因此,当杨士琦衔大总统之命来探问,阁员是否与总理同进退时,他是这样回答:“我是项城跟熊秉三一再用电报催来的。就职的那天,我就当众说过:我本无仕宦之志,此来不是想当总理、想做总统,是为自己的志愿。我的志愿是什么?是想本诸平昔所读的书,跟向来所探究的问题,试行之于政事。志愿能达最好,不能达我自然辞官回里。行止进退,自有主张,不因人而定。”

  接着,他就约了从荷兰聘请来的工程师,南下勘察淮河。等到欧战爆发,贷款发生问题,张謇“志愿”难达,上书辞职。袁世凯始终不准他辞,辞不掉便请假,反正张謇的去志已决,只是筹安会起,提早了他的行程而已。

  临走以前到公府辞行,同时也有一番“临别赠言”,苦劝袁世凯不可恢复帝制、自丧威信,反复陈词,讲了两个钟头之久。袁世凯表示他无意于此,而且态度相当诚恳。张謇自以为跟袁世凯的关系不同寻常,看样子已经“纳谏”,很快地会禁止筹安会的活动,所以出京的时候,心情并不算沉重。

  ***

  “这你该明白了吧?”杨士琦将话题拉了回来,谈到袁世凯那篇宣言的本意,“项城以为这是一篇大得不能再大的文章,不宜草率。晰子,你也该沉着一点儿,切莫浮躁。”

  杨度听了这句话,心里很不舒服,自己大卖力气,不道袁世凯并不欣赏,最后还落了“浮躁”二字的贬词,实在令人灰心。

  然而势成骑虎,已不容他打退堂鼓,当时便问:“那么,要如何才算沉着,才算不浮躁呢?”

  “慢慢来!厚植基础,水到渠成。”

  这话空洞得很,杨度想了好一会,不明真意,只得再问一声:“如何谓之‘厚植基础’?”

  “总要将民意鼓动起来,搞得有声有色,弄成四海归心的模样。”

  “唉!”杨度叹口气,“我失算了。”

  “何出此言?”杨士琦诧异地问。

  “筹安会的宗旨,不该自限于仅作学理的研究。如今缚手缚脚,不能有进一步的作为了。”

  这一下倒是提醒了杨士琦。等杨度一走,默默盘算停当,坐上汽车去拜访内务总长朱启钤。

  朱启钤正在闹家务——不是妻妾争宠,而是闭门训女。民国成立,男女之防,不如以前严密。大家闺秀,艳服香车,招摇过市的,时有所见。仕女班头的魁首,就属朱家的这位三小姐。

  前几天报上登了一首打油诗:“欲将东亚变西欧,到处听人说自由。一辆汽车灯市口,朱三小姐出风头。”不想让袁世凯看到了,他本来就厌恶官眷不守礼法,因而授意肃政史夏寿康,上书要求“整饬风化”,说是达官眷属,“冶服荡行,越礼逾闲,宜责成家属,严行管束,以维风化。”

  有了这一个根据,袁世凯便将朱启钤找了来,板着脸说:“夏肃政史有这么一件公事。你是内务总长,应该负专责痛加整顿。家齐而后国治,国之本在家,正是你内务总长第一件该当心的事。”

  朱启钤接过原件一看,看到“宜责成家属,严行管束”的话,深感刺心,再想到袁世凯“家齐而后国治”的话,等于指责不能齐家,何能治国?纱帽都有丢掉的危险,因而又气又急,回得家来,自然没有好嘴脸给朱三小姐看。

  无奈他这颗掌上明珠,一向被骄纵惯了,看不出眉高眼低,依旧不是灯市口,便是东西牌楼,吃大餐、看影戏,“摩登”非凡。这一下,朱启钤终于忍不住了,限定朱小姐一个月不准出门。训女未毕,杨士琦来访,总算解了朱三小姐的围。

  “惭愧得很!”朱启钤叹口气说,“治家无方,贻笑亲友。”

  “言重,言重。如今风气大不同了,老夏也多事。”杨士琦急转直下地问,“这两天见着燕荪没有?”

  “他打摆子还没有好,不大见客。”

  “我倒有驱疟之方,保证见效,想托你传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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