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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那太好了。”朱启钤信以为真,顺手打开墨水匣,预备将杨士琦所传的方子记下来。

  “法不传六耳。”杨士琦急忙摇手,“无须形诸笔墨。”

  于是促膝密谈,他说一句,朱启钤点一次头,谈完了宾主相偕出门,一个回家,一个去看梁士诒。

  梁士诒借病上西山。真的生了病,为了延医方便,就得下山回家。朱启钤到梁宅时,正好梁士诒的“三日两头”发作,盖了三床被子,犹自喊冷。听差因为朱启钤是熟客,又听说有要紧事谈,便将他延入梁士诒的卧室,取张凳子摆在病榻前,让他落座。

  “唉!”梁士诒牙齿震得格格地,说话都不俐落,“这个病真不是味儿。”

  “我就是来替你治病。杨士琦传了一个‘驱疟’的方子,特意让我来传给你。”说着,朱启钤回头看了一下。

  大宅门的听差,都懂得忌讳,知道是有要紧话谈,示意他回避,便悄悄退了出去,顺手将门掩上。

  于是,朱启钤俯身枕前,却又不即开口,考虑了一会,决定还是先探探他的口风:“燕荪,国体的事,大主意要你拿。那件案子,你总有个最后打算吧?”

  “那件案子”就是路参案。梁士诒不明他的意思,同时寒热大作,也没有精神细想细说。只是摇摇头,表示不愿谈,也无从谈起。

  “我了解你的心境,为了团体,不能不委屈。”朱启钤很轻巧地将话题转入核心,“既然委屈了,总也得弄个名堂出来。”

  这句话搔着了痒处。梁士诒知他必有所谓,便将缩在被筒里的头,往上一伸,很注意地等他的下文。

  “杨杏城今天跟我来说,好好一篇文章,教杨晰子做坏了。事先考虑欠周到,临事又操之过急,如今有难乎为继之势。”略停一下,朱启钤又说,“杏城倒也还诚恳,他说他也承认有派系,不过如今不是闹派系的时候,大家都跟了项城一辈子,现在到了项城一生事业登峰造极的紧要关头,不使劲加把力,自己也对不起自己啊!”

  这话说得梁士诒心思有些活动了,随即问道:“他们要我干什么?要钱?”

  “这倒不是。”朱启钤说,“晰子打错了算盘,自加束缚,只限于学理的研究。现在参政院开会,正式讨论人民的请愿,讨论国事问题,已过了空谈学理的时候,晰子岂不该功成身退?”

  “这样说是要我来出面——”

  “不是要出面,是请出面!”朱启钤抢着说道,“我倒想出面,无奈人家看我资格不够。”

  这是说要梁士诒才够资格。他心里不免沾沾自喜,无形中戴上了朱启钤所送的一顶高帽子,心思也就更活动了。

  然而转个念头,又不免气沮。“外交团方面的口气不妙,桂莘,”他问,“你总也听说了吧?”

  “外交方面,我的消息那里有你灵通?是怎么说?”

  “是曹润田告诉我的——”

  据曹汝霖告诉梁士诒:日本代理公使小幡酉吉、英国公使朱尔典、俄国公使库朋斯基,约齐了去拜访外交总长陆征祥,由小幡代表外交团发言,说默察中国情势,如果恢复帝制,恐怕有危险发生。现在欧战正吃紧的当儿,协约国方面,希望东亚局势,保持安定,所以希望袁大总统顾念大局,保持现状,将改变国体的计画,暂缓实行。

  “那么,”朱启钤问道,“陆子欣是怎样答复他们呢?”

  “陆子欣表示:中国政府的实力,足以控制全局。请他们无庸顾虑。”

  “是啊,我也是这么看。”朱启钤极有把握地,而且显得有些不屑似地,“朱尔典是老奸巨猾,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他的话也作不得准的。喔,”朱启钤脸色突然转为郑重,“有句最紧要的话,那件案子,马上就可以消灭于无形了。”

  这是句极含蓄的话,杨士琦当时跟朱启钤说得极明白,以梁士诒出面拥立,作为撤销五路参案的交换条件,但朱启钤未便据实转达,所以迂回曲折,绕了半天的弯子,谈到正题,却依然有所保留。当然,这“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态度,梁士诒了解,是朱启钤苦心顾全面子,不忍他有被迫订城下之盟的屈辱感觉,而实际上是很明显的,不管杨士琦是奉命来作谈判,还是他本人的主意,反正只要一出头拥立,便是袁皇帝驾前的第一功臣,小小五路参案,何足为忧?

  就在这他体味朱启钤的话,内心激荡,进退难决之际,梁士诒已由寒转热,汗出如浆。朱启钤看看不是路,只得起身告辞。

  “你请坐一会儿,我还有话说。这会儿,先让我把那个摆子打完。”

  于是朱启钤在梁家坐等,一等等到四五点钟梁士诒方始起床。疟疾一发作过了,便跟好人无异,所以梁士诒还留朱启钤吃饭,亲自作陪。俗语说的是:“饿不死的伤寒,吃不死的寒热。”梁士诒这天的胃口特别好,狼吞虎咽,毫无顾忌。

  由于梁士诒有许多食客,而他家厨子的广东菜,又是市面上吃不到的,所以不管梁士诒在家不在家,从年初一到年三十,无一天不是高朋满座。这一来,自然不能谈论机密,然而席间也不寂寞。政海隽闻,杂事秘辛,无所不谈。

  座中有位常客叫阮中枢,字斗瞻,跟夏寿田一样,也是袁世凯左右能参予机密的“内史”。他有一样特定的任务,每月要去一趟徐州——阮斗瞻跟张勋是至好,而张勋连他的部下,至今不肯剪辫子,算是武将中唯一效忠清室的人。袁世凯想当皇帝,第一步是变更国体,恢复帝制,张勋私下曾表示拥护,但拥护的是帝制,不一定是袁皇帝,袁世凯深怕闹出张冠李戴的把戏,等帝制恢复,接下来便是迎宣统复辟。此事遗老当然会出头,但不足为忧,就怕手握重兵的张勋也来这么一下,就尴尬万分了!因而多方笼络。阮忠枢每月一趟徐州,做的便是疏通的工作。

  这个工作在两个多月前,有了结果,张勋发表通电输诚,说“随侍我大总统二十余年,迭受恩培,久同甘苦,分虽仆属,久同家人。自古谓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无憾。仆历溯生平,惟我大总统知我最深,遇我最厚,信我亦最笃,仆亦一心归仰,委命输诚。”这自然是阮忠枢跑出来的功劳。袁世凯奖勉有加,他亦是得意非凡。

  筹安会一成立,他又坐了头等卧车,去了一趟徐州。回京以后,还是第一次到梁家来。只看他春风满面,谈笑风生的神态,就不难猜想得到,这一趟的结果,必是圆满的。

  “燕老,”阮忠枢忽然问道,“你见过张天师没有?”

  “还不曾有此机缘。”梁士诒答道,“听说张少轩每年都要派专使到龙虎山,奉迎张天师移驾军府,建坛设醮,延庥降福。你是月必一至徐州的,想来总见过了?”

  “是啊!就是这一次才得识荆,张少轩要我带信回来,希望大总统宣召张天师进京。大概——”阮忠枢停了下来,笑一笑又说,“如今时机还不到。反正总有进京的日子。”

  梁士诒没有接口,有些顾左右而言他似地问道:“张少轩是不是笃信道教?”

  “当然相信。不过他的尊礼张天师,另有原因:第一、同乡,第二、同宗。‘你姓张,咱老子也姓张,咱们联了宗吧!’”他念着相传为张献忠祭张飞祭文的“警句”,哈哈大笑,显得兴致极好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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