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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第四章

  会议的内容,当天就外泄了。外交界和在京的外交团大肆活动——在北京的外国人,跟中国官场最接近的有三个人,一个是旅华四十年,老奸巨猾的英国公使朱尔典;一个是大总统的法律顾问,美国法学博士古德诺,还有一个也是大总统的法律顾问,也是法学博士,日本的有贺长雄。当然,物以类聚,留学那一国的,亲近那一国的人。特别是有贺长雄,他是日本早稻田大学的创办人,华籍门弟子而成为显宦的很多,同时他也是日本进步党的元老,与现内阁总理大隈重信伯爵,关系至为密切。这种种优越的身分,加上门弟子的“尊师”,使得有贺长雄在对日交涉紧张之际,成为中外所瞩目的人物。这天公府的会议,自然会有人向他去报告结果。

  他住在外交部的迎宾馆,这座华美的大宅,座落石老娘胡同,原是袁世凯最早的公署,改为外交部招待外宾以及举办庆典宴会的宾馆。有贺长雄是其中的上宾,他的门弟子每晚必集,这天到得更多,说是中日交涉已化干戈为玉帛,是两国之福,因而有贺长雄开香槟款客,高兴非凡——只可惜,他最得意的一个弟子曹汝霖未到。

  曹汝霖被公认为亲日派的首脑。袁世凯用他为外交部次长,并仿照“加衔”的办法“仪同特任”,完全是为了让他来办对日外交。当谈判二十一条,濒于决裂时,就是由曹汝霖献计,请他的老师有贺长雄回日本疏通。由元老出面干涉,撤回了第五项,却招来了哀的美敦书。照美国方面的看法,哀的美敦书是袁世凯所希望的,因为要这样一逼,袁世凯才能承认其他四项,说起来国力未充,不能不委屈求全,向国人便有了交待。

  这是不是曹汝霖与有贺长雄商量好的妙计,谁也不知道。但曹汝霖是这一次交涉中的要角,而且主张和平解决最力,却是尽人皆知的事实。这时正在外交部与顾维钧彻夜商拟对日答复的照会,三易其稿,方由顾维钧译成英文。

  诸事就绪,已经清晨四点钟。假寐片刻,曹汝霖携带着中英两种文件,坐车到公府。那时天色凝明,南海荷香鸟语,清气扑人,曹汝霖的精神一振,直入春藕斋求见。袁世凯亦跟他一样,精神好得很。

  呈上照会的中文稿,由于其中有辩驳之处,稿子很长,袁世凯还未看完,副官来向曹汝霖报告,说有日本人的电话。

  直接打电话到大总统办公室来的,不过是日本公使馆的一个翻译官,名叫高尾亨。他说得极好的北京官话。但却用日语发言:“曹次长,今天已到最后限期,贵方复文,什么时候发出?”

  “一定在限期以内。”曹汝霖极有把握地说。

  “有一点我要提醒曹次长,哀的美敦书的复文,只有‘是’与‘否’两个字可用。如果中间加上别的话,彼此又起争辩,会错过最后期限,反而误事。”

  曹汝霖很奇怪,高尾仿佛已经知道了复照的内容,便答一声:“知道了!”将电话挂断。

  接着,便将谈话的经过,报告了袁世凯。同时表示,中国方面的一举一动,日本人似乎无不明了,可见得必有“暗探”密布各处。

  袁世凯叹了口气,吩咐召请内史长。

  内史长是由秘书长改过来的名称。其人名叫阮忠枢,字斗瞻,本是袁世凯当北洋大臣时,办应酬笔墨的文案,脾气及烟瘾都极大,曾有三天三夜不下牌桌的记录。袁世凯最恨赌博,而居然重用阮忠枢,别有道理。阮忠枢与“辫帅”张勋的交情极厚,重用他完全是为了便于对付张勋。

  “斗瞻!”袁世凯将曹汝霖拿来的稿子文了给他,“你重新拟个复稿。拿辩论的地方都删掉,要简单,只在末尾说一句:‘除第五项以外,余照允’。”

  阮忠枢刚抽完二十四筒鸦片,精神抖擞地一挥而就。袁世凯看完认可,让曹汝霖带回外交部重新翻译英文。

  正在忙着备办文件的时候,高尾亨又来了,仍然是曹汝霖接谈。

  “本人奉公使之命,请贵方将复文原稿先让我看一看,免得发生错误,临时误事。”

  这要求太过分了!但是,曹汝霖以次长之尊,却不敢对那个小小的翻译官发脾气,只说:“国际交涉,无此惯例。”

  于是高尾亨软硬兼施,硬的是他那强国外交官的脸嘴,软的是他跟曹汝霖多年老朋友的情面。说到最后,高尾亨要见陆总长直接交涉。

  曹汝霖无奈,只好去请示总长。陆征祥深怕限期一过,日本军队一动手,段祺瑞正好下令迎头痛击,局势搞得不可收拾,便皱着眉说:“时间局促,免生枝节,就让他看吧!”

  一看反而生枝节,看到最后那句“除第五号外,余照允”那一句,高尾亨大声说道:“不对,不对,这话不是这么说法,要照最后通牒原文更正。”

  “这有什么不同?”

  “自然不同。”高尾亨说,“通牒是说‘暂时脱离,容后再议’,你现在用‘除外’的字样,是根本拒绝,并无再议的可能。我们不能接受。”

  “事实是如此,不会再议了。”

  “不然!”高尾亨大摇其头,“非照改不可。”

  二十一条辱国条件中,只有第五项拒绝,是外交部办外交唯一的一点点立足之地,自然不愿意拖上一个尾巴,因而挖空心思,换上实质不变的措词。那知高尾亨在中国多年,“官样文章”看得多,十分精明,怎么样改也不同意。秘书往返磋商。一直到黄昏尚无结果。

  “最后时限快到了!”高尾亨脸色铁青,狰狞无比;指着钟说:“一到六点钟,我们就认为交涉全面破裂。”

  于是总得报告总长。一向胆小的陆征祥,在这些地方却很勇敢。“由我负责,就照原文好了。”他断然决然地说,“以后议不议要看将来的情形,这时候不必在文字上争执。”

  高尾亨磨了一天,终于如愿以偿,很高兴地告辞。临行时彼此约定,正式文件,无论如何于当天午夜以前,送达日本公使馆。

  于是重新赶办一切文件。到了晚上十点钟,陆征祥、曹汝霖、顾维钧坐了外交部的大轿车,直驰东交民巷日本公使馆。日本公使馆灯火辉煌,一片喜气,铁门大开,守卫的日本海军,举枪致敬,轿车直接驰入正厅穹门下,日置益亲自在门前迎接。

  “欢迎,欢迎!”他笑嘻嘻地说,“我们等候很久了。”

  陆、曹、顾三人自然笑不出来。跟着走入大厅,只见已布置了一张长餐桌,桌上堆满了“菊正宗”、“寿司”之类的酒食。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日本使馆的眷属,一个个九十度鞠躬,嗲声嗲气地招呼:“欲苦拉西马西搭。”

  这些殷勤的招待,成了难堪的讽刺。酒难入口,食难下咽,但禁不住“女主人”的殷勤固劝,陆征祥取了块“寿司”放入口中。冷饭团上面的那块生鱼,白腻如猪油,实在难吃,而夹在中间的芥末又放得太多了些,辛辣之味,直冲脑顶,鼻梁上像挨了一拳,其酸无比,陆征祥不由得流出两滴眼泪,而饭团还卡在喉头,勉强用一杯日本清酒拿它冲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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