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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这两滴眼泪在主人看,以为是忧时辱国之泪,脸上倒讪讪地有些不大得劲。于是结束酬酢,面递复文,双方相向而立,由曹汝霖将答复照会的中文正本、英文副本,亲手交给日置益——曹汝霖始终当日本是好朋友,所以此时的心境,虽有亲递降表般的屈辱之感,却无仇恨,只觉得凄凉而已。

  日置益自然有一番中日提携的话头,陆征祥报以外交辞令。这时已近午夜,客人告辞,陆、曹同车,彼此默然,各人在回忆各人的往事。

  曹汝霖回忆的是日俄战争,两国在东三省打得一塌糊涂,晦气了中国的老百姓。但日本打败了俄国,无条件归还东三省,曹汝霖还是觉得日本人是慷慨仗义够朋友,因而不胜今昔之感,期望着中日关系,能够逐渐好转。

  陆征祥回忆的是俄国的情形。“比起光绪二十七年,俄国对待杨子通的情形来,”他说,“今天还算是好的。”

  杨子通就是杨儒,光绪二十七年正充任出使俄国钦差大臣。曹汝霖想了一下问道:“是为俄国租借旅大问题的争执吗?”

  “是啊!”陆征祥说,“交涉的对手是俄国的财政部长微德。往返磋商,不知多少次,始终谈不拢。我记得是二月初,俄京的天气还冷得很厉害,那天微德将条件摆在桌上,逼着杨子通画押。杨不肯,说未奉皇上准许,无权画押。微德拍桌子咆哮,话很难听,那种骄横无礼的情形,比这一次凶得多。当时我为杨子通作翻译,至今想来,还有余悸。”

  “那时我们在日本,也听说这件事。”曹汝霖问道,“当时还说俄国人动武,拿杨子通推了一跤,有这话吗?”

  “这是传闻之误。杨子通年纪大了,又受了这样的气,在台阶上滑了一跤,右脚伤得很重,想请假回到德国治病,俄国还留着不放。唉!”陆征祥叹口气:“弱国无外交。当弱国的外交官,实在是生不逢辰。”

  “这也不尽然。事在人为!”

  “那个来都是一样。”陆征祥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这句话引用得语意暧昧,仿佛是说:辱国的条约,我不签亦自有人签。既然如此,就让别人来签好了。曹汝霖心里不以为然,但亦不便再作辩驳。

  “日本方面,我看大致就是这样,不会再出问题了。只怕——”怕的是国内还有风波。曹汝霖懂他的意思,但无从回答。

  ***

  果然,消息一传,全国大哗,指五月九日为国耻纪念日。于是段祺瑞发表通电,说明立场,陆征祥又引咎请罪,而袁世凯则密令各省将军,对民众严加约束,不得滋事。在高压手段控制之下,风波在表面上算是平定下来了。

  日本国内,却也有风波,议院抨击政府对华政策失当,认为所得应不止此。就在这时候,日置益奉调回国,向曹汝霖辞行时,他设宴款待,想替袁世凯作一番“亲善”的工作。

  “袁总统一向有亲日之意,何以日本总不接受?”曹汝霖问,“袁总统常跟我说:亲善要相互的;譬如我刚伸出手来想跟他相握,他反伸手打我一巴掌,这样子如何能讲亲善?”他接着又试探:“我总觉得贵国对前清,似乎比对袁总统要好得多,是不是为了国体改革,由君主变为共和的缘故?”

  “不是!贵国革命以后,如果是孙中山先生当元首,日本无话可说。因为孙先生一向主张革命,没有做过清朝的官,推翻清朝,当了元首来实现他的政治理想,是顺理成章的事。”日置益又说:“至于袁总统,世受清恩,自己又是总理大臣。国体改革以后,无论他的做法、说法如何巧妙,在我们旁观者看,总不免篡夺之嫌。这是日本人普遍的观念,而且,这个观念还是从贵国传过来的。”

  曹汝霖在日本多年,日本人有此观念,却还是第一次得知。他当然要为袁世凯辩白:“我国与贵国不同。贵国皇统,万世一系,在我国,篡夺之事,史不绝书。对清朝来说,还是袁总统当政来得好,袁总统力争清室优待条件,即是报答先朝。倘是孙先生作了总统,不可能有优待条件。”

  “照足下所说,那就是袁总统慷贵国国民之慨来报他的私恩?”

  这句话很厉害,曹汝霖再善于辞令也被问得瞠目结舌,无法辩解。

  “不过,你的话也不错。可惜袁总统的做法错了。”

  “怎么?”曹汝霖问,“照贵使看,应该怎么做?”

  “袁总统仍旧应该尊清。”日置益说,“当时不是君主立宪吗?如果真正名实相符地立宪,规定满洲人不得干预政治,我想,南方亦可能迁就。袁总统则可以任何最高名义执掌政权,那怕做摄政王,也没有什么篡夺的嫌疑。”说到这里,他又郑重其事地加了一句:“这完全是我个人的意见,闲谈而已。”

  日置益的慎重态度,正好说明了就是日本外交界,甚至整个政界对中国国体改变的意见。曹汝霖是日本通,深知军部与政党在外交政策上,常有歧见。但这种歧见,有时反而会发生左右逢源的妙用。照日置益的话来看,日本政界未必赞成帝制,尤其是袁世凯称帝,那么溥仪的小朝廷就决不能存在,必得面北称臣,这种“君臣倒置”的现象,可能会影响日本人,特别是日本军人对天皇地位的观感,当然是他们政治家所不愿见的。

  然而日本军部则无疑地是愿意支持袁世凯的,只要条件相当。将来的“第五项”干涉中国内政,就是换取支持的交换条件。强邻虎视眈眈之下,袁总统还想“更上层楼”,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曹汝霖为此忧心忡忡,但家世教育养成了他事上恭顺的性格,紧守着“多言贾祸”之戒,不敢开口。

  ***

  眼前就有个“多言贾祸”的例子。

  由于梁士诒平日言谈,一直表示不赞成帝制,所以杨士琦与杨度就跟袁克定商量好,密密加以布置。第一步是当熊希龄的人才内阁垮台时,将交通系的周自齐由交通总长调署财政总长,遗缺派内政总长朱启钤兼署,作为过渡,然后换上袁克定在德国结识的梁敦彦。

  第二步就是授意前任津浦铁路北段总办,现当肃政史的孟锡珏,及津浦铁路总稽核金恭寿,拟就一个参劾的稿子,由杨士琦送给相当前清左都御史的都肃政史庄蕴宽,要求照参。

  庄蕴宽面有难色,杨士琦很率直地说:“这是‘主座’的意思!”

  于是庄蕴宽只好不作声。不久,政事堂密令调查的报告一到,庄蕴宽领衔参劾津浦路局局长赵庆华十大罪状。这一来,梁士诒只得生“政治病”,请假避到西山“养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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