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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讷令兄”的故事


  翁同龢光绪廿四年十月廿四日记:

  以新闻报导:廿一日严旨,臣种种罪状,革职永不叙用,并加地方官严加管束,不准滋生事端等因;伏读感涕而已。

  这又是叶缘督所称“木讷令兄”的构陷。清朝末年,士大夫好以隐语暗指人物。“刚毅木讷近乎仁”,木讷之上为刚毅——此人是戊戌政变中,隐于暗处的两主角之一。“六君子”之死,以及翁同龢的被放,他要负大部分责任。

  他是满洲镶蓝旗人,笔帖式出身;任刑部司官时,以熟于律例,派充为秋审处总办。当同光之交,杨乃武案轰动全国,此案的背景,极其复杂,牵涉到两个政治问题,一是地域性的党争,一是中央与地方权力之争。当洪杨既平,湘淮两系的势力大为膨胀,左宗棠平定浙江,李鸿章平定江苏,原有功于江浙,但亦因为如此,俨然以为可以支配江浙,李鸿章“用沪平吴”后,始终布其羽翼在两江;左宗棠则更视浙江为禁脔,自同治八年保荐他麾下大将杨昌浚为浙江巡抚后,杨昌浚每个月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凑足西征的“协饷”,汇交左宗棠的粮台,本省有重要兴作,如修水利等等,反不能优先动用本省的收入,日子一长,浙江人对左宗棠不免反感。江苏人对李鸿章则更不时杯葛,以致于李鸿章大骂“吴儿无良”。这种对立的情况发展至同治末年,到达顶点时,发生了杨乃武、小白菜的案子。

  杨乃武未中举以前,在地方上包揽讼事,并不安分,但此案中无辜;小白菜风流放诞,声名不佳,但此案中亦属无辜。只以余杭知县刘锡彤,自恃为大军机宝鋆的乡榜同年,平日素恶杨乃武好事,复又误信人言,审此案一上来就误入歧途,及至发觉不妥,已无可挽回,只有将错就错,锻炼成狱。

  浙江京官,皆知内幕,支持杨乃武的家属京控,发交浙江学政胡瑞澜提审;胡瑞澜竟维持原判。浙江京官大哗;以胡瑞澜籍隶湖北,而两湖是大同乡,认为胡瑞澜庇护其同乡杨昌浚,因而造成浙江与两湖的对立;江苏则以对湘军、淮军皆无好感之故,而且江浙一向亲近,所以加入浙江方面,变成江浙对两湖的党争。

  至于中央与地方的权力分配问题,是辛酉政变以后才产生的。清朝一直采取中央集权制,而以雍干两朝发挥得最彻底,至道光朝由于中央的领导无方,内忧外患并起,至咸丰朝渐成内轻外重之势。于是辛酉政变后,特为选用“同治”作年号,以表示放弃中央集权制度,但此为迫于现实,不得不作笼络之计,慈禧太后及亲贵世臣,内心并不情愿。

  其时的现实是什么?是汉人以其智慧,并付出生命、财产为满清打天下。此所以肃顺虽诛,而他的重用汉人的政策,为恭王所继承,且进一步由事实上这么在做,变为昭示天下,曾国藩以两江总督节制五省军务,明诏“朝廷不为遥制”,自清兵入关以来,从未赋与汉人如此大的权力。

  及至洪杨平定,捻匪瓦解,朝廷发现疆吏的权力过于膨胀,渐成尾大不掉之势,因而亟谋收权。杨乃武案,是借此以杀督抚威风的妙着;欲使天下咸知,生杀予夺之权,仍操诸朝廷。是故四川总督丁宝桢入觐时,面责刑部尚书桑春荣:“公真愦愦!此案何可翻?一翻此案,疆吏不可为矣。”但此案终于平反,浙江巡抚杨昌浚以下,皆获严谴。

  但刑部起先主持此案者,非满汉两尚书,而为署理侍郎的翁同龢,其光绪二年十二月九日记:

  葛毕氏案,提验尸骨无毒,皆具结矣。此案余首驳议,而松侄司藩极用力,甚矣折狱之难,而有司者之不可不审慎也。

  “松侄”即翁曾桂,时为刑部司官;与刚毅同为秋审处总办。刚毅以承审此案,奉旨嘉奖。光绪五年己卯京察——三年考绩,外官曰“大计”,京官曰“京察”,前者于寅申巳亥年举行,后者逢子午卯酉年举行。这年正月,翁同龢升任刑部尚书,京察时以刚毅列为一等。部曹京察一等必外放,刚毅因此得为广东潮嘉惠道,是个好缺,未几升江西臬司,调直隶,迁广东藩司,又调云南,光绪十一年擢升为山西巡抚,行外放至封疆,历时仅六年,而资格相同的翁曾桂,至光绪廿四年亦不过以江西藩司,署理巡抚,刚毅受翁同龢之深,于此可见。

  刚毅任外官时,仍颇结纳翁同龢,如光绪十一年翁同龢日记:

  九月廿六日:刚子良中丞来长谈。

  九月廿七日:拜刚子良晤谈,以所刊“牧令须知”等见赠,此君清廉明决,特沾沾自喜耳。

  十月初七日:刚子良有赠,却。

  刚毅每次到京,必与翁有数次长谈;翁亦常为人写“八行”与刚,交谊实为不薄。甲午以后,更援引刚毅,联翩入枢,不意同官既久,渐生意见。

  刚毅与徐桐一样,是极端的排外派,翁同龢与刚毅公然发生争执,即由于论洋务;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日,翁同龢日记:

  与刚公语不合,几拂衣。

  此为论对德交涉,刚毅一味主强硬之故。及至二十四年德国亨利亲王来访,议礼节时,刚毅不独与翁同龢意见不合,且于上谕亦以为不可。三月初八日翁记:

  议德王弟觐见礼,内有握手回拜两端,诸臣皆以为不可……刚君早起与余论事不合,然其人直,可恕也。

  翁同龢之为君子,即此可见;但仅有君子之腹,不知刚毅此时已结纳慈禧左右,正谋排挤翁同龢。三月十三日记:

  (论接见德王弟礼节)上盛怒责刚毅,谓“尔总不以为然,试问尔条陈者能行乎,否乎?”

  至于翁同龢对刚毅,以昔为部属,且有援引之德,共事时态度不免略见倨傲,此尤为结怨不解之由,如同月廿八日记:

  无折有报,事颇多。见面时,漏一片未请批,余当时即顾刚君令检,而公反复未能检出,退始了然。又承旨派毓贤出省竟遗忘,递事后旨问乃急补递,皆余之疏也,敬识之,巳正乃散。仲华约于话,会约明日代奏,伊派大挑大臣,因步军统领有印,不能住内阁。

  于此可见,翁同龢视刚毅,约略如军机章京。记荣禄一段,足见外间指翁同龢为权臣,亦非虚语。荣禄其时在协办大学士中居首,大学士麟书新殁,即将升补其缺,而举人大挑,奉派为大挑大臣,以步军统领职司京畿治安,不能住内阁,竟不能“递牌子”请见面陈,而须翁同龢代奏,在翁与无帖权之心,而在他人不作如是想。凡此遭妒,皆为翁同龢骤然蒙祸之因。

  陈夔龙《梦蕉亭杂记》记刚毅与翁同龢结怨之因云:

  客有告协揆(谓翁)曰:“刚相识汉字无多,闻在直时,每称大舜为舜王,读皋陶之陶字从本音,并于外省道员中指道员刘鼎为刘鼐,经公当面呵斥,渠隐恨思报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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