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高阳 > 翁同龢传 | 上页 下页
袁世凯告密之谜(3)


  但在《戊戌日记》中谈及朱论时,谓“谭云:‘朱谕在林旭手,此为杨锐抄给我的,确有此朱谕。’”前后说法不同。张国淦又记:

  我又询初五日请训,皇上交何朱谕?袁言:实未交朱谕。但谕‘你练兵甚好,以后可与荣禄各办各事。’似乎是我的军队以后可与荣禄对立,不必受他的节制,但亦未明言。”

  “与荣禄各办各事”一语,亦见《戊戌日记》,但记为初二日谢恩时所谕;日记中谓初五日请训时,只有袁世凯的奏谏,而“无答谕。”揆情度理,以与张国淦所言为真实,因既为请训,德宗决无一言不发之理。张国淦又记:

  袁又言:“我见荣督,荣问:‘请训时奉何密谕?’我言:‘请训时并未奉有密谕,只叫我好好练兵。’荣言:‘何必欺瞒?’我觉得北京举动,彼已闻知,因言:‘皇上对于太后并无他意,只是新进诸臣,兴风作浪。’即将初三日夜,谭嗣同谈话详要说明,并言:‘这是他们的策画,与皇上丝毫无干。母慈子孝,他们的胡作非为,万不可牵累皇上。我们当调和两宫,保全皇上。’荣笑言:‘你倒是皇上忠臣。’我言:‘外有各国使臣,内有各省督抚,如果有非常之举,难保不有异议,致生他故。’荣频点头言:‘你还是好好练兵吧!’

  袁世凯这一段话,与日记不同。日记中强调他与荣禄的立场一致,俾为如或兴狱,有辩解的余地。此时已非清朝,无所顾忌,因而语气中指出荣禄为后党。至于所谓“欺瞒”,袁世凯所瞒者,为“与荣禄各办各事”一语,而非所谓“诛荣围园”,但日记既已如此说法,对张国淦遂亦不得不说假话。张国淦又记:

  我又询袁:“彼时都说荣禄初五夜专车秘密到京,才决定大计,实情如何?”袁言:“太后训政,酝酿已久,近日杀荣围园,风声传播,后党方面又加甚其词,所以提前办理。我在此时亦是他们怀疑防闲之一人,荣果秘密到京,自然不令我知道。我此时忧谗畏讥,亦不敢多有议论。”

  这段话有真有伪。荣禄如于初五秘密进京,袁世凯决无不知之理。因为荣如初五夜进京,则初六日谒见慈禧,有许多事要办,初六必然无法、亦无必要赶回天津,则袁世凯至督署见荣扑空,荣禄的行踪自明。推作不知,正为荣禄其时未曾进京的反证。

  张国淦与袁世凯的上引谈话,是在民国二年,当时他并未看到宣统元年在南通印行的《戊戌日记》,直至民国十五年二月,有名的词家况夔笙,在发表于“申报”的“餐樱庑漫笔”专栏中,连续刊载日记原文,张国淦方始发生疑问,认为其中最大的漏洞是袁世凯八月初五回津与荣禄相晤的情况,他说:

  这是何等重大事件,岂有当晚“略述内情”而等待“次早”却又“枉顾”之理?

  诚然,这是情理上绝不可通之事,袁世凯于此段未说真话。但如因此而以为袁世凯有不可告人之处,即为告密的证据,则大谬特谬。如前分析,袁世凯作此日记的用意,在留一辩解的余地,且极力强调他与荣禄的立场、看法以及情绪相同,俾使摄政王载沣有投鼠忌器的顾虑,不敢再追究此案,即不能不简化其与荣禄谈话的经过。

  问题是假话说得不好,照道理应该编得更合理,事实上这亦并非困难之事;而所以如此写者,是故意写得不合理,故意留下漏洞,须知这个漏洞,是一个开启真相的匙孔。譬如这一段:

  语未竟,叶祖珪入坐,未几达佑文亦来,久候,至将二鼓,不得闲只好先退,约以明早再造详谈。

  就“告密”而言,这一段是非常不通的。叶、达皆荣禄幕僚,尽可请他们离去,以待毕其词;即或为了礼貌,亦可请荣禄易地密谈。复就情理血言,荣禄亦决不会置如此大事于不问,而与幕僚闲谈之理。袁世凯所以如此写,主要的原因是:第一列举两名在场的证人;第二,暗示本无密可告,故以“略述内情”一语了之。此为史法中曲笔及隐笔的交替运用。清朝初期文网甚密,故清人有所记述,欲保留真相而恐触犯时忌时,每每运用此技。我在作清朝诸疑案的考证时,经常遇到。如冒辟疆作“影梅庵忆语”,有意将董小宛的年龄弄错一年;并托吴梅村设法保存董小宛被劫,辗转入宫,祔葬顺治孝陵的真相,吴梅村为之写“题冒辟疆名姬董白小像”七绝八首,即为一例。

  吴梅村的方法是先写董小宛被劫,而以“引言”中“阮佃夫刊章置狱;高无赖争地称兵”两语,闪烁其词,故意用阮大铖及高杰两人来淆乱听闻;最后在第八首结尾,留下“欲即薛涛怜梦断,墓门深更阻侯门”这么一个疑问,也就是一个大漏洞,董小宛既然葬在影梅庵,何以祭扫无由?墓门是如何深;侯门是如何阻?要问答案,便须从这个“匙孔”中去探索真相。

  袁世凯的《戊戌日记》漏洞尚多,而所有的漏洞,无非都在暗示,“围园”是不可能的事;政变亦非由他而起。所谓“袁世凯告密”亦如“曾参杀人”,越传越盛,越具体越诞妄,最可笑的莫如大陆专门造假古董、假史料的一班人,在所谓“项城书札择抄”中,伪造一封袁世凯致其兄袁世勋的信。先谓袁世凯是保皇党,其言如此:

  盖缘皇上急欲变法图强,擢用康有为、梁启超等一班维新之士,佐治改革。康梁遂设立“保皇党”以资号召,知余统练新军,诱引入党,密奏皇上将余破格升授为候补侍郎。余思保皇本为臣下之天职,慨允入党。其党纲以革除腐败老臣,施行维新政策为宗旨。

  按:其时只有“保国会”,并无保皇党。至光绪廿五年夏,康有为在加拿大以“衣带诏”为敛财之举,始于六月十三日在域多利省成立“保皇会”,其后遍设总会、支会于加拿大、美国各埠;梁启超亦于日本横滨成立同样的组织,方有“保皇党”这个名称。“戊戌政变”以前,皇帝所握有的权力,前所未有,足以自保,何待他人“保皇”?

  以下又谈“废立”云:

  不料太后在颐和园得此消息,立召荣相并满汉大臣商议,欲废皇上为庶人,另立端王之子溥儁以承大统。事机不密为康梁所探悉,急奏皇上降密旨命余提兵围困颐和园,将太后软禁,荣禄等一班奸党一律逮捕监禁。弟接旨后,进退两难,不奉诏是欺君逆指,若提兵软禁太后,是助君为不孝。

  此一段无一真实,且“康梁”为后来的名词,当时的梁启超,尚鲜为人知。又谈与荣禄的关系云:

  逮捕荣相,是以怨报德。自问天良,弟无荣相特保,安有今日之势?若派他人杀之囚之,弟可不问,由我督兵捕之,天理人情均嫌不合。此中委曲,后世明眼人自能谅之。弟彷徨终夜,此种重大机密,又不能与幕友磋商,直至天明,决意提兵入京,见机而行。

  此时袁世凯已经在京,何得又谓之“提兵入京”?但愈出愈奇,奇谈之尤,更在以下:

  及抵京师,屯兵城外,孑身入宫,面见皇上,授余密诏,捕拿太后党羽,荣相刊首名。余只得唯唯而退。行近宫门,正遇荣相入宫,拦路问余带兵来此何事?弟被逼词穷,只得以实情详告。荣相立即带弟入颐和园面奏太后。此非弟之卖君求荣,实缘荣相是弟恩师,遂使忠君之心,被天良所战胜,断送六君子之生命,弟之过之。但弟资格太浅,断无真除之理,如此反复图功,必然受后世之唾骂。若然拘囚太后,后世又将责弟若君为不孝也。”

  对袁世凯的这封“家书”,只有以“开玩笑”三字来形容。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