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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梦成空


  情况的剧变,发生在七月最后一天,是日日记,翁同龢完全删去,只书三字:“发京电”。现在还不能确知发生了何事?但必与七月十九、二十两日以后的朝局有关。

  德宗的变法开始时是渐进的,但守旧之臣,顽固如故,积忿而激成极端,则在礼部主事王照上条陈,堂官不为代奏一案,七月十九日吏部议奏,礼部尚书怀塔布、许应骙等,照应奏不奏例,降三级调用;奉上谕“均着即行革职”,有“岂以朕之谕旨为不足遵耶?”是故礼部全堂革职,乃 乾纲独振的立威。德宗如果有高宗那样的手腕,由此开始,一步一步加强,威信可望逐渐建立,但次日即有授杨锐、刘光第、林旭、谭嗣同等四人四品卿衔,在军机上行走,参预新政事宜之旨,以致“立威”之举变成除旧布新,似乎怀塔布等人,惩非其罪,并非因违旨而获严谴,只是因为他们是守旧派而适逢其会而已。如是,则旧派人人自危,联结益固,且得振振有词地媒蘖于慈禧之前。梁启超“戊戌政变记”卷三云:

  礼部主事王照上书……皇上初行赏罚之事,此诏一下,维新者无不称快,守旧者初而震恐,继而切齿,于是怀塔布、立山等率内务府人员数十人,环跪于西后前痛哭,而愬皇上之无道。又相率往天津,就谋于荣禄,而废立之议即定于此时矣。

  于此可知“初而震恐”则“立威”已见效果。徜或德宗自己见得到,或军机大臣得力,则必于上谕中声明,此系怀塔布等自取之咎,中外臣工但能恪遵旨意,实心奉职,无须疑惧,强调此为个案,则守旧之臣又何能集结环跪于慈禧之前?此在雍正、乾隆两朝,行大诛罚,必有此安定人心的表示。而此一上谕,不特未设想到此,且叙明赏王照三品顶戴的原因,竟用“不畏强御、勇猛可嘉”之语,是则皇帝先就视守旧之臣为待剿之匪了。至于何以有此上谕,非“木讷令兄”有意煽动,即王文韶等辈无能,两者必居一。甚至王文韶有意迎合刚毅,亦未可知。

  梁启超“戍戌政变记”卷一,有“岑春煊(误作暄)以上裁官折由未补缺之四品卿特简布政使”一语,所记仅得真相之半;岑春煊实已补缺,而所上裁官折之妙,即在以退为进,非自请裁撤以证明其为可有可无的冗员,不足以动天听。至岑春煊本人则讳言其事,所著 《乐斋漫笔》,不着一字,但云“戊戌四月,陛辞赴粤”,亦为不实之言,《东华录》明载其简放粤藩在七月十五日,何得四月间“陛辞”?

  凡此导致人心不安的过当之举,皆发生于翁同龢自苏州经上海至南昌途中,在此期间,翁斌孙一直在京观变,并未致书其叔;翁同龢对京中情形,亦相当隔膜。自四月二十日四京卿参预新政后,“明发”皆用电报,但亦未能发现政局变化之迹;细参各家记述,保守派的反击行动,起于七月廿二日,命李鸿章、敬信退出总理衙门。

  李鸿章虽为首辅,但以翰林出身,而一生从未有过考差,所以不独不能派充翰林院掌院,且凡所有属于主持修史撰文的差使,亦皆无分,在内阁完全只有一个文华殿大学士的空衔;唯一的差使即为总理大臣,亦即唯一的据点在总理衙门。撤去此差,已同闲废,但于情难堪,犹在其次;严重的是,翁同龢即将复起,极可能仍派在总署行走,而张荫桓亦必将仍与翁同龢合作,如此则中俄交涉,可能翻案,李鸿章引狼入室,复又为虎作伥的种种卑劣行径,全盘暴露,将有不测之祸。

  于是李鸿章又发动他专用的“打手”了,此人即是李伯行的儿女亲家,严参文廷式的杨崇伊。叶昌炽《缘督庐日记》八月初九日记:

  闻首发难者,仍系敝同乡杨侍御也。此君沉深阴鸷,圣门诸贤嘐嘐然志大而才疏,本非其敌。

  又初十日记:

  午后赴省馆应绀宇之绍,见凤石、范卿、淮海昆仲、蔚若,各证所闻,知莘伯发难,无疑义,并闻先商之王、廖两枢臣,皆不敢发,复赴津与荣中堂定策,其折由庆邸递入,系请皇太后训政,并劾新进诸君,植党营私,莠言乱政也。

  德宗的变法,与宋神宗的变法相较,方向正确得多,且宋神宗的变法,保守派无不反对,德宗的变法,保守派在理论上亦有不能反对者,但两者皆失败于执行不善则一。所不同的是,神宗有王安石,而德宗只有王文韶与刚毅,此两人皆有故意操之过急,卤莽割裂之嫌。

  在此以前,引起保守派极大恐惧的一事,厥为裁撤冗闲衙门,七月十四日发布的上谕,内容共五条:

  一、詹事府无事可办,通政司、光禄寺、太仆寺、大理寺等衙门半属有名无实,均即归并内阁及礼、兵、刑等部办事,原衙门裁撤。
  二、督抚同城之湖北、广东、云南三省巡抚及只管一部分河工之东河总督裁撤。
  三、各省不办运粮之粮道,及无盐场之盐道裁撤。
  四、其余京外应裁文武冗员,命即详议赶办。
  五、各省办公局所,无非位置冗员,各省应即一律裁撤净尽。

  此事关乎不少人的生计,应有妥善办法,逐步进行,而军机惟以一纸上谕了之,殊非办事之道,而徒为君上贾怨。相传此议起于岑春煊,此人为汉光武“云台二十八宿”之一,舞阴侯岑彭的后裔,原籍浙江余姚,北宋年间有岑仲淑者,从狄青西征,因落箱于广西西林,成了土司,乾隆朝改土归流,又变为土官,其父岑毓英,曾官云贵总督。岑春煊先纳赀为郎,后中举人,久任部曹;丁忧起复后,任鸿胪寺正卿。其时新政如火如荼,广开言路,各部上条陈者,日以百计;岑春煊向来好事,谋之其门客张鸣岐,上一条陈,裁撤各冗闲衙门,且身为之倡,请撤其职,德宗大喜,即交军机拟上谕,一体遵行。岑春煊则大蒙赏识,简放广东藩司。

  岑春煊之得派此缺,因召见时力陈广东政风不良;而粤督谭钟麟为反对新政最力者;督抚同城的广东巡抚既裁,谭钟麟的权柄益重,德宗以岑春煊年轻力壮,敢言且勇于任事,既为新政之拥护者,则派为广东藩司,足以箝制谭钟麟,新政失败,体制复旧,岑春煊以广东藩司调甘肃臬司,乃由至美之地调至瘠之缺,不意复有庚子救驾一事,受慈禧特达之知,晚清宦途经历之奇,莫过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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