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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再起(1)


  于是翁同龢日记中,突如其来的有这样的记载:

  七月十五日:检行李粗毕,客来皆未见。

  七月十六日:卯正二登舟开行……(至苏州)船中郁闷,寄常信,又寄京信,作七绝三首。初更饮茶市楼,归船即卧,闻呼声,乃叶茂如专人送言信来,甚讶,观之乃斌托其转递者也 (十一号,初六发),平安。

  七月十七日:五更起,秉烛作覆叶信,添写京信五纸,交邮政。得鹿卿函,递来妾陆函……酉初三刻,大东公司轮船开行,拖带六船,余船第二,在洋关停一刻,未查。五更月上,静思三十七年前滦阳事,不禁魂断。

  至上海为候船转往江西,至其侄江西藩司翁曾桂署中。观此三天日记,可指出者如下:

  一、江西之行,非仓卒所定,而此行目的为何,并无记载,故忽来检点行李句,颇为突兀。

  二、“斌”即斌孙,所寄函须托人转递,则以翁同龢居城居乡,行踪不定,恐有贻误,故托至亲收转,可靠而快捷。

  三、翁出京后,为时两月,翁斌孙所寄之信,已有“十一号”之多。而翁同龢覆信至“五纸”之多,可知所谈之事复杂而重要,不复杂不必费五纸;不重要不必烦老人。

  四、所谓“静思三十七年前滦阳事”,极明白,光绪二十四年,再减同治十三年,正为文宗在热河崩逝之年;细思辛酉政变以来,三十七年的家门盛衰,宦海风波,自不免有无穷的感慨,但于此夕“静思”,自非无因。

  最可注意的是,十六日“作七绝三首”,检诗集卷六,只存“将之江右视筱珊侄”一首,此首之前为“戊戌六月廿有七日苦热”题“残本乙瑛碑”七绝两首;此首之后为“戊戌八月十九日阻风彭蠡”七绝三首,诗题中不但标明月日,而且特书戊戌,大违常例,可知有意为之,其作用在明确示人,自六月廿七日至八月十九日之间,只作诗一首。然则十六日在苏州作“作七绝三首”,已删其二。

  事实上所删者,不止此两首。七月初九日“和(赵)次公与郋亭(汪鸣銮)唱酬之作”,及十一日“作诗三首与次公”亦皆不存。至于“将之江右视筱珊侄”一首,则在刻集时已经改过;改作如下:

  海程行过复江城,无限苍凉北望情,传语蛟龙莫作剧,老夫惯听怒祷声。

  诗意中有恐惧不测之祸之意。此为解释何以甫自京师归里,忽又不顾“秋老虎”正肆虐之时,而有江右之行?为的是新政诏谕迭下,自知所草“定国是诏”,竟尔误国,恐朝廷逮问,故至翁曾桂署中待罪。

  由此足以反证,原诗三首,及和赵次公与汪鸣銮唱酬之作,以及与赵次公诗三首,必为抒“身在江湖,心存魏阙”之情。

  于此可作进一步探讨,第一翁同龢准备入都之议,起于何时;第二、入都之后,可作何事;第三、德宗是否渴望翁同龢?这三个问题中,后面两个是相关的,先谈入都之议之起。

  检日记七月初十“得京信两函”,为六月廿六与七月初一日所发。准备入都,即定于是日,于是次日遍谒祖茔;凡翁同龢有远行,皆有祭祖辞行的举动。又次日“致奎乐峰制军函”,下注“平粜缓归款”;奎乐峰即江苏巡抚奎俊,其时已擢为川督,尚未离任,故称之为“制军”,小注则为后来的掩饰,事实上是告以将赴苏转往江西,又次日乃有“检行李粗毕”语。

  排比上述行程紧凑异常,颇有“君命召,不俟驾而行”的模样,事实上当亦是如此,后来日记中有极堪玩味的透露。目前不妨设一假定,即翁斌孙于六月廿六、七月初一所发,于七月十一日同时到达的两“京信”,当是驰告这样一个信息:德宗命廖寿丰传旨:翁同龢可即预备进京,候旨启程。至于至江西待命,则可能是翁斌孙与廖寿丰、孙家鼐商定的办法,因为照翁同龢的情况,如有旨复起,必命地方官转知,倘有密令,容易外泄,在翁曾桂署中,则电报已通至九江,传递迅速,且易保密。

  翁同龢于四月廿七日所获的处分为“开缺回籍”,乃暂时解除职务,与后来奉旨“革职,永不叙用”的严谴,大不相同,不必任何理由即可复召。而德宗所拟位置翁同龢者,当是管理京师大学堂事务。翁自光绪七年正月起,奉派管理国子监事务,以迄开缺为止。以此一经历来管理京师大学堂,实为“弃瑕录用”最适当的职务。当然,初步是不可能恢复原职的,因为协办大学士已经补了孙家鼐;照清朝的规制,类此情况,当是先补内阁学士,然后再作进一步的安排。

  至于翁斌孙七月初六所发第十一号信,托由叶茂如代转者,因为估计翁同龢可能已经启程,而叶茂如必知行踪,托他转递,比较确实。而此信之为催促上路,亦殊显然,问题是京师大学堂筹备事务,正由孙家鼐在主持,情势上并不迫切,则催促上路,必然另有原因。

  依各种情况判断,“十一号”函,当与七月初八的一道上谕有关:

  整军经武,为国家自强要图,现当参用西法训练,各军尤宜及时校阅,以振戎行。现择于九月初五日,朕奉慈禧皇太后慈舆,由西苑启銮,诣南苑旧宫驻跸,初六日由旧宫诣新宫驻跸,初七日由新宫诣团河驻跸,初九日阅视御前大臣等马步箭,除奕劻、晋祺毋庸预备外,其御前干清门行走侍卫等,或步射、或马射,着先期自行报明,以备届时阅看。初十日阅视神机营全队操演,十一日阅视武胜新队操演。十五日自团河启变御轮车,由铁路诣天津行宫驻跸,廿五日回銮,其天津应行预备各项操演,着俟驻跸南苑时听候诣旨。

  以后的连天巨浪,都由这道上谕所激起。论者以为“在此次政变过程中,新旧两党都先后准备使用军队,以达成夺权的政治目的。”这话不但有悖史实,且不公平。此时尚无擢用“四京卿”之事,所谓“新党”如指康梁而言,从何去“使用军队”;如新党指四京卿,则运动袁世凯乃被迫行险,如踢足球之以攻击为防卫,倘无此上谕,谭嗣同等人决不会异想天开发动武装政变。

  因而可以断定,奉太后阅兵之论,决非德宗之意。因为第一:正在全力行新政之际,吏治尚未澄清,何暇整军经武?第二,德宗即欲阅兵,亦一定要看袁世凯在小站用西法所练的兵,神机营及八旗王公侍卫,腰带上挂烟枪下操场的情况,莫非德宗没有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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