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烜赫的半个月


  二十四年四月十一日,恭王薨逝,恤典极厚。最令人不解者,慈禧太后对恭王的态度作了异乎寻常的转变,翁同龢记是日未初,两宫在恭王府西堂召见御前大臣、军机、内务府大臣的情况云:

  皇太后大感恸,诸臣请安毕,又二叩,随谕恭亲王勋德最隆,惟配享太庙始足以昭崇德,臣等请特谥曰“忠”,从之。又论辍朝加二日,皇帝素眠十五日,予祀贤良祠,溥伟即日袭亲王,加园寝守卫丁户,派启秀经理丧事,一切官为经理,赏陀罗经被等,其余不能悉记。

  恭王自光绪十年罢斥后,慈禧厌恶其人,多年不解,甚至不准其随班祝嘏,乃忽有配享太庙之谕,后先宠辱之不同,原因何在?答案需要在半个月之后,方始揭晓。

  恭王既逝,礼王久病,翁同龢成为实际上的军机领班。当翁同龢初闻恭王噩耗后,恭王府中即派人将军机印钥送交翁同龢。规制:军机处有方形银印、印匣钥匙,由领班佩带,故印钥的移转,即表示大权的移转。在此以前,中外奏章,翁同龢未能全数过目;军机处当家的是刚毅,部分奏章由刚毅直接请懿旨办理,甚至当德宗有所指示时,刚毅竟不奉诏。如三月初三日,德宗“盛怒责刚毅,谓尔总不以为然,试问尔条陈者能行乎?否乎?”有翁同龢日记可证。及至翁同龢接管印钥,则刚毅即不能擅专,四月十二日以后的半个月,军机处大小事务皆翁同龢一手主持,煊赫之至。

  但祸福相倚,至廿二日已有被祸的迹象,而翁同龢毫无警觉,是日日记:

  宣麻,荣禄授大学士,管户部;刚毅协办大学士调兵部。

  当时内阁大学士,李鸿章居首,次为宗室麟书,于闰三月初二病殁。照例应由协办大学士荣禄升补;荣禄遗缺则应由刑部尚书刚毅升补。但历时五十日未见异动,殊非常格,当是荣禄、刚毅二人皆为德宗所恶,有意抑置。

  至于翁同龢,虽未见得有阻拦荣禄升大学士的行动,但必不乐见荣禄正揆席,因为麟书升大学士后先管工部,以后改管户部,荣禄既系补麟书遗缺,当然亦是管户部,翁同龢不会愿意有这样一个顶头上司。

  因此可以断定,荣禄在五十天应升未升之后,于此时“扶正”,必系出于懿旨。旧党阻止变法的计划,业已成熟,翁同龢之被逐即在预定计划之中。翁既被逐,则军机须有一秉笔之人,刚毅白字连篇,较荣禄且不如;钱应溥、廖寿恒为翁同龢所援引,且资望尚浅,班次不能越刚毅而上之,因此,须另觅一人,作翁同龢的替手。

  此一人选,以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有“琉璃蛋”外号的王文韶为最理想,但王文韶内召,直督职掌兵权,荣禄必须抓在手里;而兵部尚书须付托有人,则惟有为翁同龢所提拔而已叛翁的刚毅可以放心。总之,一切安排都是为了因应翁同龢被逐以后,如何接收权力而设计。

  然则翁之被逐,究竟是何原因?而且必须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其中在后党有个不得已的原因:慈禧已有承诺,不干涉德宗的权力。康有为自编年谱云:

  上时决意变法,使庆邸告西后曰:“我不能为亡国之君,如不与我权,我宁逊位。”西太后乃听上。于时恭邸薨,吾乃上书常熟,促其亟变法。

  这段话后半段假,前半段真。德宗“使庆邸告西后”云云,其事当在三月廿四日。翁同龢日记:

  三月廿三日:总署代康有为条陈折(变法)……命将康折并书,及前两次折,并“俄彼得变政记”皆呈慈览。

  三月廿四日:庆邸有起(并伺候慈圣起)。命写奉懿旨,闰月二十日起,分三日在外,火器营校场阅看健锐(等营)操演,一切事宜奕劻敬谨预备。……饭后忽欲出游,乘肩舆历青龙桥而西,过健锐营,至碧云寺,直登寺后高堂,松声萧然,默坐良久。……未正归,夜卧屡醒。

  在此以前的三月初七日,翁同龢记云:

  都统等名单发下,昨日面请懿旨也。

  可见慈禧尚握有用人之权;而从三月廿四日“庆邸有起,并伺候慈圣起后”,除观操等事外,不见有懿旨如何如何的记载,足征德宗已大权独揽。观翁同龢日记,前一日翁将康有为变法折及所进各书“皆呈慈览”,可知德宗命庆王转达慈禧之语为决定变法,如不与此权力,宁可逊位。而翁同龢是日忽欲出游,在碧云寺“默坐良久”,以及“夜卧屡醒”,可知其内心的兴奋激动。

  因为慈禧已作了不干预君权的承诺,所以德宗在接见德国亨利亲王时,种种打破传统的措施与作风,慈禧不便食言而出面干预。至于变法的策动者,实为张荫桓而非康有为;变法之议,诚然出自康有为,但翁同龢既不愿保荐康有为,则惟有张荫桓能将他的见解上达宸听,德宗几次单独召见张荫桓,皆谈此事。向慈禧索权,亦极可能出于张荫桓的建议。

  不过,张荫桓深知,他仅能策动变法,主持变法则非翁同龢不可,至少亦要做到翁同龢不反对或不能反对。于是而有“拖人下水”的情形,其事发生在四月初七、初八两日。翁同龢日记:

  四月初七日:上命臣索康有为所进书,会再写一份递进。臣对:“与康不往来。”上问:“何也?”对以“此人居心叵测”。曰:“前此何以不说?”对:“臣近见其‘孔子改制考’知之。”

  四月初八日:上又问康书,臣对如昨。上发怒诘责,臣对:“传总署令进。”上不允,必欲臣诣张荫桓传知。臣曰:“张某日日进见,何不面谕?”上仍不允。退乃传知张君,张正在园寓也。

  这不是很明白的事,德宗强使翁同龢参预其事,此必张荫桓曾经面奏,翁在军机处握有实权,如翁反对变法,则号令不出国门,根本无从谈起,故德宗乃有此举。

  德宗之获得充分的权力,显示政治改革的时机已经成熟;而在翁同龢毅然为此,则除德宗的权力以外,尚有消极、积极的几个因紫,可为胪举如下:

  一、德宗已下定决心,锐意变法,迫使翁同龢非参预不可。

  二、变法的主动者为张荫桓,劝德宗“西化”,且有迹象劝德宗访问外国。德宗言听计从,而“变”的程度,即翁同龢亦不免侧目而视。因此,翁同龢的参预,实际上是想发生“矫枉”的作用。山西道御史杨深秀于四月初十日所上“定国是”折,主张“守旧图新”,最合翁同龢的脾胃。

  以上是消极的因素,促使翁同龢不能不参预政治改革;以下两点,则为积极的因素:

  三、翁同龢掌枢,为实质上的首相。他当然亦想到应有“相业”;而且君臣和孚,一德同心,正是政治改革大有为之时,岂可轻弃?

  四、有个关键性的因素,张謇已经到京,有此助手,始能放手办事。张季直年谱,光绪廿四年戊戌四十六岁下记:

  闰三月:入都销假,补散馆试。

  四月:上翁尚书理财标本急策。恭亲王奕欣卒,度朝局将变。十八日,保和殿试散馆……刊二等三十七名。

  其见于翁同龢日记者如下:

  四月朔:张季直殿元服阕来散馆,晤谈。

  四月十八日:看张季直各种说帖……此君的是霸才。

  四月二十日:封奏……徐致靖:外患已深,国是未定,略如杨御史说。……晚约张季直小饮,直谈至暮,毕竟奇材。

  许之的“霸才”、“奇材”,则翁同龢欲作政治改革,可以不用康有为,抑制张荫桓而重用张謇。

  此年的政治改革,或谓之“变法”,或谓之“定国是”,或谓之“维新”,所蕴含的意义不同,“变法”为张、康的主张,改革的幅度较大,“定国是”为“守旧图新”,改革的幅度较小,而“维新”则“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以周文王视德宗,直同鼎革,要革慈禧太后的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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