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高阳 > 翁同龢传 | 上页 下页
李鸿章议和


  此时的局势,诚如德宗于正月十六日,在书房对翁同龢所言:“战和皆无可恃。”战不必言,和亦一再蹉跎,大失时机。日本的野心与其战胜的程度成正比例,自旅顺失守,丁汝昌率舰退至威海卫,日本已可确定,中国海军既不能保有其最主要的根据地,即决无再在海上拦截日本海军的能力,因而决定取台湾;时为二十年十一月下旬。

  俄国且已指令其驻日公使,与日本外相陆奥宗光会谈,表明俄国不反对日本占领台湾的态度,而李鸿章一无所知,犹冀望俄国能出兵相助。张謇曾劾李鸿章,“不特败战,并且败和”,为朝士中惟一最中肯的看法,但“败和”之责,翁同龢自亦不得辞其咎:及至翁亦认为非和不可时,日本在谈和的条件上,亦已非割地不可了。

  正月十六日,负中日间联络之任的美使田贝,通知总署:“须另派十足全权,曾办大事,名位最尊,素有声望者方能开讲。张邵不准驻彼境中。”翁同龢十八日记:

  巳初二刻,皇太后召见枢臣,庆邸于养心殿,起居毕,谕:“今日强起,肝气作疼,左体不舒,筋起作块。”论军事,即及田贝信,“所指自是李某,即着伊去,一切开复,即令来京请训。”

  “李某”谓李鸿章,而在此以前,德宗召见时,谈及此事,德宗面谕李鸿章不必来京;恭王因以此为言:

  恭邸以上意不令来京,如此恐与早间所奉谕旨不符。谕云:“我自面商。既请旨,我可作一半主张也。”略记于此,可知邸之措词,往往趁口,不甚思索。

  此颇有怨恭王信口而言,往往造成两宫母子无谓的误会之意。

  李鸿章于正月廿五卸任,由特召进京的滇督王文韶署直督兼北洋大臣。此为荣禄所下的一着狠棋,其作用至三年后始大显。二十七日,李鸿章到京,据叶昌炽二十九日日记:“闻合肥召对,枢府自恭邸下,无不竭力周旋云”。召见李鸿章在二十八日,翁同龢记:

  李鸿章到京,先晤于板房,召见干清宫,与军机同起(军机垫在左,李在右)。未见之先,内侍以灯来迓,在养心殿东间见,立奏数语出返。

  德宗召见,自系询问谈和的原则;翁同龢的主张是:不割地,多赔款亦可。观下文自知。

  在干清宫召见李鸿章时,德宗“温谕询途间安稳”,此勿加责备,当亦为翁同龢所教。谈到议约,翁同龢记云:

  恭邸传旨,亦未尝及前事,惟责成妥办而已。合肥奏言:“割地之说,不敢担承,假如占地索银,亦殊难措,户部恐无此款。”余奏言:“但得办到不割地,则多偿当努力。”孙徐则但言不应割地,便不能开办。问海防,合肥对以“实无把握,不敢粉饰。”合肥先退。

  “恭邸传旨”,所传者为懿旨;“未尝及前第”,即未责以战败之咎。翁同龢与孙毓汶、徐用仪的主张,成为尖锐的对立;此时李鸿章已从日本方面探得底蕴,非割地不能议和,故孙徐为之代言。事无结论,则以须由慈禧作主,而慈禧托病不召,因由军机及庆王与李鸿章在传心殿议事;翁同龢记云:

  李要欲余同往议和,予曰:“若余曾办过洋务,此行必不辞,今以生手办重事,胡可哉?”合肥云:“割地不可行,议不成则归耳。”语甚坚决,而孙徐怵以危语,意在摄合,群公默默,余独主前议,谓偿胜于割。合肥欲使英俄出力,孙徐以为办不到,余又力赞之,遂罢去。合肥今日偕孙徐访田贝,以勅书底就商,又合肥独拜英使。

  观此可知,一切都已有成议。传心殿议事,不过因为翁同龢代表德宗,希望取得翁同龢的同意,亦即是德宗同意,俾得抵制清议。而翁同龢亦明知非割地不可,终不肯松口者,不愿为德宗代慈禧“背黑锅”而已。庙堂之上,尔虞我诈,如此大事,出以诡道;垂帘之害,暴露无遗。

  翌日仍如前一日,庆王、李鸿章与枢臣同见起。翁同龢记云:

  合肥奏对语稍多,似无推诿意,惟令其子经方自随,以通日本语,且与陆奥有旧也。

  此后两日议事,仍未得结论,症结在“孙(毓汶)必以割为了局,余(翁自称)持不可。”

  二月初二日翁同龢先见德宗于书房,德宗告知见慈禧的情形云:

  知昨李鸿章所奏,恭邸所陈,大拂慈圣之意,曰:“任汝为之,毋以启予也。”

  前一日李鸿章所奏“略及割地”,而“恭邸亦发其见”,谓赞成割地。而竟“大拂慈圣之意”,表示撒手不管;乃是蓄意要将割地的责任,推向德宗。此段日记,翁同龢晚年必曾删改,因所记彷佛慈禧真是不愿割地,事实必不如此。

  慈禧要规避和议的责任,翁同龢则教德宗,应使臣下知其奉懿旨议和,实非出于本心。如二月初四日翁同龢记:

  冒雨入,石滑兢兢,先入一次,见起三刻。恭邸奏,田贝云:初二日倭回电,驳勅书稿何以用汉字,因改洋文再电去。上曰:“此借事生波矣。汝等宜奏东朝,定使臣之权。”并命李相速来听起。比退,奏事太监传:慈体昨日肝气发,臂疼腹泄,不能见,一切遵上旨可也。

  谓“宜奏东朝”者,慈禧居大内东首,高宗为内禅而扩建的宁寿宫,则德宗所说,等于承认慈禧为训政的“太上皇帝”。此真莫大之失策,亦是书生之见之能误君误国。事已如此,实不必再硁硁于表明,和议胥由皇太后所主持。如果翁同龢教德宗,毅然决然担负起一切责任,但照慈禧之意办理,而根本不须请示东朝,使臣下获得 乾纲独断的印象,不特可以重建威信,而最主要的是,使慈禧认为德宗行事不致于出己之范围,即不致于事事干预。倘能更进一步,公开宣示,皇太后以割地辱国,始终不愿承认此一条件;今以时势所迫,无可奈何,授李鸿章以全权,无论割地赔款,总期坚持力争,能减得一分即为国家多留得一分元气。至于有违慈训之处,自当在深宫请罪。这样的做法,不但充分显示了国事由皇帝操全权,而引过自责,归善于上,保全了慈禧的面子,必能获得慈禧的充分支持。可惜,翁同龢当时见不及此,到后来想为德宗收权,则变成夺权,事理及结果,全不相同了。

  相形之下,李鸿章的政治手腕可玩弄翁同龢于股掌之上。朝中的情势,李鸿章已看得非常清楚,主战派已至无能为力的地步,“偿胜于割”的说法,基本上是一种万般无奈,有意刁难以泄愤的态度,固可以理说服。因此,李鸿章先派他的重要幕客,翁同龢的门生于式枚,于二月初三谒翁长谈“津事”;初四日出其不意,亲往访翁,翁同龢是日记:

  暮归,李相便衣见过,不能拒也,留饭,谈至戌正三刻始去。

  戌正三刻即晚上八点四十五分。初春在下午五点钟左右,即已入暮;李鸿章不速而至,长谈至少有三小时之久。

  这是翁同龢与李鸿章,三十年来第一次思想上的沟通,除了国事以外,当然也要谈谈家常以及养生之道。下一天,李鸿章送了他一大批舶来品的牛肉汁。又下一天,翁同龢回拜李鸿章,也谈了两小时,据翁自记“谈及割地”,翁谓“台湾万无议及之理”。显示翁同龢已从原则上撤退。这一回李鸿章“突击”收获甚丰,除了赢得翁同龢的让步以外,他的自以为“老成谋国”而实际上与张之洞相去无几的“书生之见”,为老谋深算的李鸿章所澈底了解,以致两年之后,李鸿章得以引狼入室,而翁同龢无可匡救。

  李鸿章于二月初八日出京,据翁同龢记:“是日李相请训单起”,而“上见李鸿章不过一刻,语极简,又独对,不与枢臣同见,可异也。”此亦有所讳饰,未能尽存真相。前一日诸王大臣会奏,请予李以割地议和之权,主要的理由是“宗社为重,边徼为轻”;边徼当然不是指龙兴之地的东三省。李鸿章之“独对”,即为面论授权;实际上两宫同在,许李之语,出于太后。翁同龢晚年删改,不记慈禧。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