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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王和枢廷(1)


  议和的决心,在十一月初完全确定。最具体的迹象是,恭王复入军机。在此以前恭王掌译署并领巡防处,重贴在洋务及军务,为了主持和议,必须长枢。同日,恭王请起,偕孙毓汶、徐用仪、张荫桓进见;张荫桓是预定赴日求和的专使。

  恭王领军机后,第一件事是请撤书房,这完全是针对翁同龢而发,因为翁同龢之在书房,犹如美国总统的特别助理,权侵政府,为恭王所不能容忍。翁同龢一个人力争,无人应和;但慈禧的手腕很厉害,想借此收服翁同龢,且亦收到相当效果。十一月初十日翁同龢记:

  巳正先散,正欲少休,苏拉来传有起。驰入知独传臣起,午初入见仪鸾殿,上亦在座,臣力陈课不可辍。太后谕曰:“此恭亲王所陈,前日予所谕太猛,今改传满功课及洋字均撤,汉字不传,则不辍之意可知。汝等仍于卯初在彼候旨,或传或否,或一人,或二人,皆不拘可也。”臣叩头称圣明洞察,一一敬遵。因论人材贤否,及志锐举动荒唐,又回溯同治年事。臣不禁泪下如糜,慈颜亦为之惨戚。复褒奖数十语,大略谓汝信实可靠。臣又力保孙某谨慎无失,凡三刻始退。

  “孙某”谓孙家鼐,亦在毓庆宫行走。翁同龢保孙谨慎无失,即谓其不致在书房弄权。翁同龢本来对慈禧已有反感,至此复又死心塌地,以调和母子感情为己任。

  议和之事,李鸿章本已派德璀琳为代表,伊藤博文以其非全权,拒与相会。于是由美国驻日公使谭恩,及驻华公使田贝斡旋,日本外相陆奥宗光,允派全权代表,与中国代表会议,地点在日本广岛。中国的代表是户部侍郎张荫桓、署湖南巡抚邵友濂。议和当然要赔款,翁同龢推给张荫桓,而张荫桓正中下怀。是年十一月廿七日,翁致张函云:

  借款是今日一大事,若以付鄙人,何异冥行索涂也。原件奉览,乞细核详示。龙节将发,留此以为指南之车,幸甚、幸甚。

  具日期为“冬至次日”,前一日冬至即十一月廿六日,上谕宣示张、邵赴日会议和局。所谓“龙节将发”即指东渡。

  主战的结果,落得个要为战败求和筹赔款,翁同龢自是万分难堪愤懑,但表面上却显得心情闲豫。十二月初三日记云:

  是日事简,闲步东院,一鹤既去,因作零丁帖求之。得于海岱门外人家,白金八两赎归。

  寻人的招帖名谓“零丁”;翁同龢这篇“失鹤零丁”,全仿后汉戴良“失父零丁”帖。全文为《孽海花》所引录:

  敬白诸君行路者:敢告我昨得奇梦,梦见东天起长虹,长虹绕屋变黑蛇,口吞我鹤甘如蔗,醒来风狂吼猛虎,鹤篱吹倒鹤飞去,失鹤应梦疑不祥,凝望辽东心惨伤!诸君如能代寻访,访着我当赎金偿。请为诸君说鹤状:我鹤翩白逾雪,玄裳丹顶脚三节。请复重陈其身躯,比天鹅略大,比鸵鸟不如,立时连头三尺余。请复重陈其神气,昂头侧目睨云际,俯视群鸡如蚂蚁,九皋清唳触天忌。诸君如能还我鹤,白金十两无扣剥;倘若知风报信者,半数相酬休嫌薄。

  孽海花第二十五回,记此段谓“章直蜚”(张季直),“闻韵高”(文芸阁)欣赏此帖时:“韵高叹道:‘当此内忧外患,接踵而来,老夫子系天下人望,我倒可惜他多此一段闲情逸致。”果如所言,则翁同龢竟是毫无心肝,岂仅“可惜”,直是可鄙。

  其实,翁作此帖,别有寄托,亦别有作用。作梦是寓言,鹤用丁令威的故事,指辽东,最明显的证据是“长虹绕屋变黑蛇”;图谶每以五行所象征之色,配合十二生肖,以指干支,如“红羊”指丁未,“白兔”指辛卯;“黑蛇”则为光绪十九年癸巳,辽东之祸,固起于是年朝鲜东学党之乱。又诗中“我鹤翩白逾雪,玄裳丹顶脚三节”,乃有意暗指白山黑水之东三省,以加深辽东的印象。而悬赏求鹤,则表明了他的主张,愿偿金赎辽,或他国能助中国保全辽东时,亦愿酬谢。此一寄托,殊为浅鲜,莫非文廷式竟不能索解;抑或曾孟朴讳而不书?已无可究诘。

  至于别有作用,则慈禧既已公然主和,则一月前有“事定当将此辈整顿”之语,翁同龢恐祸连及己,故作闲豫,以示无所用心。此帖作于安维峻蒙祸之翌日,意尤可想。

  翁同龢访鹤之前一日为十二月初二,是日记云:

  安维峻一件未下,比至小屋始发看,则请杀李鸿章,劾枢臣无状,而最悖谬者,谓和议皇太后旨意,李莲英左右之,并有皇太后归政久,若遇事牵制,何以对祖宗天下之语。入见,上震怒,饬拏交刑部议罪,诸臣亦力言宜加惩办。臣从容论说,以为究系言官,且彼亦称“市井之言不足信”。良久,乃命革职发军台。四刻退,到书房后论前事,退拟旨,午初散。

  于此可知,德宗、翁同龢君臣,对此事都很紧张。翁同龢拟旨,特意照录原奏全文;以下方接上谕:

  近因时事多艰,凡遇言官论奏,无不虚衷容纳,即或措词失当,亦不加以谴责,其有军国紧要事件,必仰承皇太后懿训遵行,此皆朕恪恭求治之诚心,天下臣民,早应共谅,乃本日御史安维峻,呈进封奏,托诸传闻,竟有皇太后遇事牵制,何以对祖宗天下之语,肆口妄言,毫无忌惮,若不严行惩办,恐开离间之端,安维峻着即革职,发往军台效力赎罪,以示儆戒。原折着掷还。

  这道上谕中,要紧的只是“恐开离间之端”一语。因为慈禧最敏感、最重视、最易动怒的,即是此事。翁同龢既为天子近臣,又为安维峻的座师,且申救安维峻,实处嫌疑之地,所以次日作“失鹤零丁”帖,制造一条“花边新闻”,既以表示和议并未影响他的闲豫的心情;亦所以表示安维峻之获严谴,在他中心泰然,毫无哀戚。

  安维峻实在不甚高明,暴露了他于外务既甚愚昧,事理人情亦欠通达的短处。是日恭王病假,假满入值,斥同辈谓:“此等奏折,归档了事,何必理他?诸公是否欲成此人之名?”恭王见识,毕竟过人,安维峻竟得大名而去,较之他的同乡前辈吴可读,实在太侥幸了。

  安维峻由“大侠”王五护送出塞之时,张荫桓正将束装东渡,陛辞时两宫分别叫起,特降黄纸谕旨,饬其议和时须请旨,割地及力所不及者,万勿擅许。因为如此,日本以其非全权,拒不与议。而且因为广岛屯兵,不许张荫桓逗留,令赴长崎候信。而就在此一个月中,海陆两军,连连大败,已非谈和而须求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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