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高阳 > 翁同龢传 | 上页 下页
宫闱多故


  很显然地,慈禧的威望,此时已遭到极大的挑战,庙堂如此,宫内更为尖锐。未几而有珍妃被黜之事。翁同龢十月廿九日记:

  皇太后召见枢臣于仪鸾殿,先问旅顺事,次及宫闱事,谓瑾珍二妃有祈请干预种种劣迹,即降旨降为贵人等语。臣再三请缓办,圣意不谓然。是日上未在座,因请问,上知之否?谕云:“皇帝意正尔。”命即退,前后不及一刻也。回直房,余与莱山拟稿,似尚妥协。

  记下又叙处置不法太监事:

  鲁伯阳、玉铭、宜麟皆从中官乞请,河南抚裕宽欲营福州将军,未果,内监永禄、常泰、高姓皆发,又一名忘之,皆西边人也。

  “皆发”谓配发吉林;“西边”指陕甘。其中裕宽一案,与珍妃有关。据清人笔记,裕宽所营者为四川总督,先谋之李莲英,索贿过巨,不谐。裕宽为珍妃家亲戚,由太监高万枝媒介,珍妃为之乞请于帝。李莲英侦知其事,面奏慈禧;因召珍妃诘问,珍妃坦承此事,并谓:“上行下效,不是老佛爷开端,谁敢如此?”慈禧震怒,行家法杖责;先朝妃嫔及恭王之女大公主,环跪乞恩,因而决定与瑾妃并降为贵人。翁同龢、孙毓汶所拟的上论:

  朕钦奉慈禧皇太后懿旨:本朝家法严明,凡在宫闱,从不准干预朝政,瑾妃、珍妃承侍掖庭,向称淑慎,是以优加恩眷,洊陟崇封,乃近来习尚浮华,屡有乞请之事,皇帝深虑渐不可长,据实面陈,若不量予儆戒,恐左右近侍,藉以为汇缘蒙蔽之阶,患有不可胜防者。瑾妃、珍妃均着降为贵人,以示薄惩而肃内政。

  据此可知,慈禧先召德宗面询,确有其事;且降封为德宗所同意,慈禧谓枢臣:“皇帝意正尔。”亦非虚语。翁同龢次日记:“上语昨事,意极坦坦”,足见珍妃确有过失。翁同龢是日又记:

  有弹济宁者(文学士)诋訾过当,上亦不甚怒也。见起语长,济宁辨语恳切,上云:“但尽心竭力,不汝责。”

  文廷式弹劾孙毓汶,连翁同龢亦谓之“诋訾过当”,则其中必有意气之语。文廷式与盛伯羲交好,光绪十年恭王被逐的内幕,曾备闻之于盛伯羲,弹章中当亦论及;而论及此事,适中慈禧心病,因为当时是慈禧想用醇王,先逐恭王,其事由孙毓汶所策划,十年之间,国事至此,颐和园成而旅顺失;醇王殁而恭王复起,在慈禧是至为难堪痛心之事。乃文廷式只为其女弟子珍妃被黜,借弹孙毓汶以抒其积愤,疏中暗侵慈禧,致自种其被祸之因,且亦祸延珍妃及志锐,可谓不智。翁同龢十一月初二日记云:

  午初三刻传太后见起,午正二刻入见于仪鸾殿,论兵事,斥李相贻误,而深虑淮军难驭,以为暂不可动,礼邸、兰公颇赞此论,次及言者杂沓,如昨论孙某,语涉狂诞(孙今日赴总署,不在列 ),事定当将此辈整顿。次及二妃,语极多,谓种种骄纵,肆无忌惮,因及珍位下内监高万枝诸多不法,若再审问,恐兴大狱,于政体有伤,应写明发,饬交刑部即日正法等因。臣奏言,明发即有伤政体,若果无可贷,宜交内务府扑杀之,圣意为大是,遂定议退。

  慈禧已公然提出警告,而仍有不畏祸的言官。翁同龢十一月初四日记:

  封奏五件,高爕曾一件,指斥前日懿旨,谓枢不应惟阿取容,无所匡救。并有挟私朋比,淆乱国是,若不精白乃心,则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必诛殛之云云。语多狂诞。午正,皇太后召见枢臣于仪鸾殿,首指高折,以为离间,必加辩驳,慈容艴然。诸臣再三劝解,臣谓明无弗照,圣无弗容。既调护于先,何必搜求于后,且军务倥偬,朝局嚣凌,宜以静摄之,毋为所动,圣意颇回。

  高爕曾,湖北孝感人,同治十三年甲戌科进士,为李鸿藻的门生。所指斥的,即根据翁同龢的建议,将高万枝交内务府扑杀的懿旨。十一月初二日又有一道懿旨,将珍妃之兄志锐,自热河撤回京当差。高爕曾借责枢臣以斥慈禧,过去从无如此大胆者,故“慈容艴然”。而翁同龢所论,虽为劝解,实亦为救高爕曾。

  高爕曾的态度,为清议对慈禧高度不满已有表面化的反映,在慈禧除了愤怒以外,更加的是警惕。如果不抓紧权力,“帝党”将有使她更难堪的行动出现,而“后党”则多自危,深恐“帝党”得势,彼辈将遭黜,因而以慈禧为中心,愈趋于紧密,同时“后党”的领导者,亦正逐渐形成之中,此即是荣禄。

  高爕曾是李鸿藻的门生,与翁同龢的关系颇深;但在后党看,其人显然是帝党。严格而言,正如唐朝的“牛李之争”,牛僧孺有党,李德裕无党,所谓“李党”是牛僧孺等加诸于政敌的一顶帽子,目的在为其党徒指明攻击的目标。彼时的后党、帝党亦然,后有党,帝无党,道理很简单,忠君为天经地义,无所谓党。帝党不过是后党为所有反对党制造的一个名词而已。

  后党包括三大集团,一个是宦官集团;一个是醇王系统的神机营集团;再一个是北洋官僚集团。宦官集团自然以李莲英为首;神机营集团比较复杂,包括内务府及亲贵中的守旧派等等,此一集团起先并无固定的领导者,而且色彩亦并不太显明,自荣禄回京,并出任步军统领以后,很快地成为此一集团的首领,而且将此一集团造成为后党的核心。至于北洋官僚集团,可以盛宣怀为代表人物。

  后党三大集团的宗旨是一样的,即是巩固慈禧的权力,以期在慈禧的庇护之下,消极方面维护私人既得利益;积极方面相机夺取政柄。至于手段方面,初步是以削弱翁同龢的影响力为主;此非后党不欲攻倒翁同龢,而是慈禧对翁同龢犹有两三分念旧之心,同时还存着能为己用的希望。

  但在和战的问题上,翁同龢主战的态度,始终不变;所变的是偏离了他的原则。本意是求乾纲大振,致君于有为之地;及至明知事不可为,而为了自己的名声,执持如故,变成“为主战而主战”,实不能不谓之误国。

  当时最痛苦的是李鸿章。好比一场赌局,明知输定了,而仍不能不悉索敝赋,凑赌注押在“死门”上。而且输光了还不能一走了之,犹须善后;他早已料定了,将来谈和仍旧是他的事。当时如非翁同龢的牵制;则上有慈禧太后作主,内有恭王及军机如孙毓汶、徐用仪支持,且外亦必有刘坤一、张之洞的默许,应该可以“少输当赢”,早就和得下来的。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