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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同龢天津行


  八月十八日是李鸿章平生最痛苦的一天,外则黄海大败,内则廷臣交诟。翁同龢是日记云:

  辰初,上至书房,发看昨日三电;戌刻一电,则平壤告不能守,云敌高山架炮俯击,人马糜烂也。旋至枢曹会看事件,兰翁抗论,谓合肥有心贻误,南皮与争,他人皆不谓然。余左右其间曰:“兰翁正论,合肥事事落后,不得谓非贻误。”乃定议两条:一严议;一撤三眼花翎、褫黄马褂。恭候择定。写奏片,寄谕叶志超,令与聂士成前后夹击,疏通后路,明发切责李鸿章。二道。午正一刻递,未初二刻发下,李鸿章处分用拔去花翎、褫黄马褂一道,遂散。

  黄马褂无足为奇,三眼花翎则为殊荣,“中兴名臣”中惟李鸿章得膺此赏。《清史列传》本传:

  (光绪)十九年正月,鸿章年七十,慈禧皇太后御书“调鼎凝厘”匾额;“栋梁华夏资良辅,带砺山河锡大年”对联;“福寿”、“益寿”字;御笔“蟠桃图”;无量佛,带嗉貂褂诸珍物。……二十年皇太后六旬万寿,赏戴三眼花翎。

  慈禧六十万寿恩典,颁于是年正月初。照定制,贝子以上始得戴三眼花翎;李鸿章封伯爵,则膺此懋赏,无异表示他的地位高于公爵。但拔去三眼花翎,羞辱犹不及褫去黄马褂,因为有战功始得蒙此赏,则褫夺黄马褂,即有否定其战功的意味在内。

  海战大败的消息,翁同龢次日始知,为张荫桓所面告。其时翁同龢正在病中,发高烧、牙痛,得此恶讯,“益觉肝火上炎”,二十日遂未入直。二十一日记:

  本定请假五日,昨莱山函云,上趣令出。时事如此,岂敢即安,遂撤不递。而自今日起通融两日,肴病势何如。樵野来长谈,以洋磅见商,不得不见也。连日军情水陆如此:鸭绿一线可危,即渤海亦可危。庆王请带兵赴九连城,而以沙克都林机布、桂祥为副,未知准否?志锐折未下。

  庆王自请带兵赴九连城,防备日军渡鸭绿江,侵入“龙兴之地”,是联络蒙古藩部王公,及受恩深重的承恩公所表现的一种姿态。是日又有一条极重要的记事:

  庆王、礼王并见慈圣起,此后连日如此。

  这是慈禧在光绪朝第二次垂帘的开始:而翁同龢疾又大作,请假多日,德宗既无可以商酌之人,而枢庭、译署多承太后意旨,因而慈禧独断独行,懿旨发宫中撙节银三百万两佐军饷;六十万寿停办点景、经坛、戏台诸事;原定在颐和园受贺,改在宫中。此皆德宗所愿而不敢请者。

  至八月廿八日,翁同龢销假即奉懿旨召见。先到书房,德宗示以两折,始知军机全班请辞,自然不准。另一折为南书房翰林李文田等,请起用恭王。翁同龢记与李鸿藻一起召见事云:

  会李公同入,皇太后、皇上同坐。首言倭事,次言淮军不振,并粮械无继,种种贻误状。

  皇太后曰:“有一事,翁某可往天津面饬李某,此不能书廷寄,不能发电旨者也。”

  臣问何事?

  曰:“俄人喀希尼前有三条同保朝鲜语,今喀使将回津,李某能设法否?”

  臣对:“此事有不可者五,最甚者,俄若索偿,将何畀之?且臣于此等,始末无闻,乞别遣。”叩头辞者再,不允。

  慈禧的意向是很明白的,准备联俄以谋和。但谋和则必须主战派同意,领导清议者翁同龢、李鸿藻,翁又较李得势,因此,派翁同龢与李鸿章会商此事,如有结果,则翁、李皆有安抚朝士之责。舆论不致过分情绪化,和议始可望有成。此为李鸿章与庆王商定的办法,而由慈禧出面主持。证据是慈禧面谕“喀使将回津”:俄驻华公使的行踪,总署亦未必知道,深宫太后何由得知?明明为李鸿章所透露。

  以下有一段交换的话,注定了甲午之后悲惨的结局:

  (慈禧)最后论曰:“吾非欲议和也,欲暂缓兵耳。汝既不欲传此语,则径宣旨,责李某何以贻误至此?朝廷不治以罪,此后作何收束?且退衂者,淮军也,李某能置不问乎?”

  此谕态度已有改变,问“李某能设法否?”则为衔命与李鸿章去谋和。问“此后作何收束?”则纯粹是传旨;是和是战,要听了李鸿章的意见再议,并无损于翁同龢的立场,因而接下来的对话如此:

  敬对曰:“若然,敢不承?”则又谕曰:“顷所言作为汝意,从容询之。”

  臣又对曰:“此节只有李某覆词,臣为传述,不加论断。臣为天子近臣,不敢以和局为举世唾骂也。”

  允之。

  丧师辱国,种种贻误,而朝廷可“不治以罪”,则纪纲何存?因此,慈禧有“所言作为汝意”之谕;而又谓“从容询之”,仍是希望翁同龢能平心静气跟李鸿章谈出一条结束战争的路子来。因此翁同龢立即声明:只传述,不论断。同时再一次表明了反对议和的立场。

  以下又记另一大事云:

  既而与李公合词吁请派恭亲王差使,上执意不回,虽不甚怒,而词气决绝,凡数十言,皆如水沃石。

  此“上”指德宗,非慈禧。请复起恭王,原为李文田的建议;德宗在书房先已示翁,如不以恭王复起为然,则翁李根本就不必“合词吁请”。于此可知“上执意不回”,是翁同龢所教,因为慈禧不喜恭王,所以德宗“虽不甚怒,而词气决绝”,彷佛先意承志,以示孝顺,实际上是表示,他虽赞成复起恭王,但须得太后一言而定。“思出自上”的警惕,为以下事上之道。但慈禧此时仍旧希望用翁同龢,如果翁同龢肯听话,慈禧决不会再用恭王。此中之理,至为微妙,慈禧之保持沉驮,即是此时尚未能正确评估翁同龢到底是何态度之故。

  翁同龢衔旨秘密赴津,经两日途程于九月初二上午面晤李鸿章,日记甚详:

  见李鸿章,传皇太后、皇上谕慰勉,即严责之。鸿章惶恐,引咎曰:“缓不济急,寡不敌众,此八字无可辞。”

  复责以水陆各军败衂情状,则唯唯而已。

  余复曰:“陪都重地,陵寝所在,设有震惊,奈何?”

  则对曰:“奉天兵实不足恃,又鞭长莫及,此事真无把握。”论议反复数百言,对如前。

  李鸿章的态度是非常明白的,打下去非败不可,但“缓不济急,寡不敌众”八字虽“无可辞”,而责任亦不全在他一个人肩上。至“奉天兵实不足恃”,更与北洋无关。翁同龢犹思振作其气,反复论议,无奈李鸿章疲、软、滑三字俱全;朝廷倚为柱石干城者如此,翁同龢依然执持不和的主张,实不能辞书生误国之咎。

  其时适有廷寄,谕李鸿章及翁同龢,谓闻喀希尼日内到津,李鸿章如与晤面,可将详细情形告翁,回京覆奏。朝廷仍望翁同龢能与李鸿章商略如何请国际斡旋谋和之意,殊为明显。因此,翁同龢首先以虚言恫吓,企圔使李不敢与喀希尼谈和。日记如此:

  余曰:“出京时曾奉慈谕:现在断不讲和,亦无可讲和。喀使既有前说,亦不决绝。”令不必顾忌。据实回奏。

  李云:“喀以病未来,其国参赞巴维福先来。云俄廷深恶倭占朝鲜,中国若守十二年所议之约,俄亦不改前意。第闻中国议论参差,故竟中止。若能发一专使与商,“则中俄之交固,必出为讲托云云。”又云:“喀与外部侍郎不协,故喀无权。”

  余曰:“回京必照此覆奏。余未到译署,此事未知利害所在,故不加论断。且俄连而英起,奈何?”

  李云:“无虑也。必能保俄不占东三省”云云。

  谈论到此结束。翁同龢当日启程回京。此行在翁一无所获,对李鸿章不能发生丝毫影响;反而无形中受到李鸿章的警告,巴维福所言,真假不可知,但藉巴维福之口,谓“闻中国议论参差,故竟中止”,隐然表示,如俄国人不肯任调人,以致和局不成,则翁同龢应负责任。这是翁同龢与李鸿章第一回正式打交道,翁非李之对手,彰彰明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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