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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农常熟


  光绪十一年秋天,大学士连续出缺,八月,东阁大学士左宗棠在福建督师殁于军,年七十三,赠太傅,谥文襄,入祀昭忠祠、贤良祠,恤典甚优。九月,武英殿大学士灵桂病殁。翁同龢是月十六日记:“吊灵师,遇仲华谈良久。”荣禄为灵桂之婿,其时“闭门思过”已久,醇王对他的误会,亦已冰释,正复趋活跃之时。

  十一月,协办大学士阎敬铭、恩承,分别升补左、灵的遗缺。阎敬铭本为户部尚书,正揆席后,不能再兼尚书,于是翁同龢由工部调户部,一直到廿四年四月被逐为止,始终掌握财权。

  户部满尚书本为崇绮,因协承大学士吏部尚书恩承升大学士,崇绮循资调吏部;遗缺由工部尚书宗室福锟继任,并升协办大学士。同时阎敬铭依“大学士管部”的制度,仍管户部。福锟与翁同龢同在工部,此时同调户部,照旧合作;阎敬铭则与翁同龢初次共事,起初不甚相得。如是年十二月十七日记:

  亥初,延煜来,以清厘地丁折见示,云二十日奏折厚寸许,语多刻薄。

  “刻薄”即谓阎敬铭。次日又记:

  入署遇阎、福两相,直至酉正二始散。奏稿为余删四、五百字,阎亦无如我何也。

  但翁与阎本来的关系不错,同掌度支又皆以清勤自矢,所以合作得很好,户部大库曾积银至一千万两之多,为嘉庆末年以来,罕见的巨款。

  这笔巨款,作何用途?光绪十四年二月初一上谕:

  朕自冲龄入承大统,仰蒙慈禧皇太后垂帘听政,忧勤宵旰,十有余年,中外奠安,群黎被福。上年命朕躬亲大政,仍俯鉴孺忱,特允训政之请。溯自同治以来,前后二十余年,我圣母为天下忧劳,无微不至,而万几余暇,不克稍资颐养,抚衷循省,实觉寝馈难安,因念西苑密迩宫庭,圣祖仁皇帝曾经驻跸,殿宇尚多完整,稍加修葺,可以养性怡情。至万寿山大报恩延寿寺,为高宗纯皇帝侍奉孝圣宪皇后三次祝嘏之所,敬踵前规,尤臻祥洽,其清漪园旧名,谨拟改为颐和园,殿宇一切亦量加葺治,以备慈舆临幸。恭逢大庆之年,朕躬率群臣,同伸祝嘏,稍尽区区尊养微忱,吁恳再三,幸邀慈允。

  以下有一段“懿旨”,首言“此举为皇帝孝养所关,深宫未忍过拂”;次言“工料所需,悉出节省羡余,未动司农正款,亦属无伤国计”;最后诫勉皇帝,“顺亲之大,尤在勤政典学,克己爱民,不可因一意奉亲,转开逸游宴乐之渐”;附带亦期勉“中外大小臣工,忠勤共励”,“不致负深宫殷殷求治之意。”

  这道上谕中指示两件事,一是修葺西苑,以备太后临幸,二是修颐和园为太后祝嘏,所谓“大庆之年”指光绪二十年,慈禧太后六旬万寿。于此可知,慈禧六十生日庆典,曾花了六年半的时间去筹备。

  由于懿旨中有“悉出节省羡余,未动司农正款”的话,所以翁同龢谓此上谕为“委婉详尽”,赞成此举。但后来很快地发现,慈禧太后说的是假话。

  颐和园的工程,规模庞大,何能不动“司农正款”?但翁同龢、福锟不敢不承旨照拨,阎敬铭却抗言力争,大忤慈禧太后之旨。翁同龢是年三月廿二日记:

  阎相有封事未发,请暂缓移跸。

  上谕原定四月间奉慈舆幸西苑,阎敬铭因此切谏,语太讦直,故留中不发。十天以后,另有封事,则碰了个极大的钉子。翁同龢四月初二日记:

  阎公封事,言江西藩司李嘉乐、陕西藩司李用清来京,必系该抚密参,颠倒是非。奉谕驳斥,原折掷还。

  以大学士军机大臣,遭此不顾朝廷体制待遇,可以想见慈禧太后恶阎之甚。至于两李奉召入京,显示了一项内幕,此即阎敬铭反对由各省筹款为慈禧太后修颐和园。

  两李皆阎敬铭所识拔,不独清廉,而且俭刻,李用清号为“天下俭”,李嘉乐则为“一国俭”。二李相较,则用清为贤,他是山西平定州人,同治四年翰林,为倭仁的门生,故为汤斌一路的真理学。相传其起复时,自原籍徒步入京,三千余里未雇一骑一车,闻者莫不大惊。 《清史稿》本传谓其“丁父忧,徒步扶榇返葬”,固有是事。

  李用清受知于阎敬铭,在光绪三年山西大旱时。当时巡抚为曾国荃,而阎敬铭奉旨办赈,奏调李用清襄其事,用清“骑一骡周历全境,无间寒暑,一仆荷装从。凡灾情轻重,饮粮转输要道,悉记之于册”,对山西赈务有极大的贡献,而“赈竣,却保奖”,其人品可知。

  李用清曾为粤督张树声所推重,任为惠州知府,多惠政。以后又由贵州贵西道超擢藩司,署理巡抚。《清史稿》本传,叙其在黔政绩云:

  实仓储、兴农利、裁冗员、劾缺额之提镇,擒粤匪莫梦弼等置诸法。巡阅所至,召士子讲说经传,将吏环听,相与动容。黔地土瘠,多种罂粟,畅行湘、鄂、赣、粤诸省,用清奏陈禁种之法,分区限年,时自出巡,刈铲烟苗,言者疑其操之过急。

  贵州地瘠民贫,烟土为一大利源。“言者”殆谓枢庭,因而内召,但仍外放陕西藩司,则为阎敬铭之力。

  李用清的政绩,媲美汤斌,俭亦如之。《清朝野史大观》有“奇俭”一条云:

  李公用清官贵州巡抚时,日坐堂皇理事,夫人即坐其旁小室中,将产时不雇接生媪,既产遂毙。公甚怜之,为市棺稍美,公以为费,令易薄者,已而子亦死,仆更为市小棺,公叱曰:“安用是!”乃启夫人棺纳之云。

  此似觉不近人情,但处贫瘠之地,非刻意提倡节俭,不足以养民教士,李用清在贵州任藩司时,库储六万,署巡抚时,积至十六万;任陕藩第一年积银三十万,第二年则又增至六十余万。他如果生在康熙年间,必获大用;且亦必如汤斌、于成龙之成为理学名臣,而在末世,不能不移疾以去,主讲晋阳书院,十年而殁。其子扶柩回籍,以哀毁殉父,孝子每出于忠臣之门,是又一证。

  二李之内召,乃因修颐和园,各省皆须派款;其时复又有德宗大婚的报效款项,无论瘠地,即富庶省分,亦不免悉索敝赋。惟是一省财政,操诸藩司;二李承阎之教,每持反对,巡抚不得已,只好密请内召。在慈禧看,此为阎敬铭有意跟她为难,恨之入骨。阎敬铭亦有满怀抑郁,坚决求去,至光绪十五年三月,终于准其回籍。十八年三月病殁,恤典甚薄,赠宫衔只最起码的太子少保,子孙亦未获恩遇。最特殊的是谥文介;有清一代满汉大臣谥“介”者,只阎敬铭一人,据说出自慈禧朱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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