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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清流的一条毒计(1)


  盛昱的原折,由“越事失机,议者皆谓咎在云南抚臣唐炯,广西抚臣徐延旭”发端,议及“侍讲学士张佩纶荐之于前,而协办大学士李鸿藻保之于后”,又以身分地位,论李鸿藻责任又重于张佩纶,而“恭亲王、宝鋆俯仰徘徊,坐观成败,其咎实与李鸿藻同科”。很显然的打击的主要目标是李鸿藻,其次为张佩纶,而议及恭亲王、宝鋆,不过是陪衬一笔。不道上谕中恭王厥咎特重,李鸿藻则与景廉同科,而张佩纶则只字不提,不独大失盛昱的本意,而且礼王世铎又何能比恭王?

  此无意中误蹈的祸机,盛昱自不能甘心,因而又有“获谴重臣,似未宜置身事外,请量加任使”一折,措词颇见苦心,首谓若令恭王投老田园,优游散局,转遂其逸安之念,适成其推诿之心,殊不足以示罚,继谓“方今越南正有军事,筹饷征兵,该王等尚为谙练”,况“疆事方殷,而朝局骤变,他族逼处,更虑有以测我之深浅,于目前大局殊有关系”。又谓李鸿藻“愚忠不无可取”。复又以新人与旧人比较,“若廷臣中尚有胜于该二臣者,奴才断不敢妄行渎奏,惟是以礼亲王世铎与恭亲王较,以张之万与李鸿藻较,则弗如远甚”。因而请旨,可否“饬令恭亲王与李鸿藻仍在军机处行走”。

  奏上留中,军机章京的术语,谓之“淹了”。盛昱前后两疏,得罪了恭王、宝鋆、李鸿藻、景廉、翁同龢及礼王世铎与张之万,一共七个人;而张佩纶不但不倒,反获重用,一念轻率,窝囊至此,故“意园文略”不存此两疏。

  张佩纶之获重用,是孙毓汶所献议,收拾清流的一条毒计。清流中张之洞最开窍,只言事,不搏击,以故官运亨通,外放山西巡抚两年余,即代张树声而为两广总督。当受命抚晋时,上表谢恩,有“身为疆吏,犹是依恋九重之心;职限方隅,敢忘经营八表之略”。张之洞一生好大言,连其堂兄张之万亦不以为然,相传张之万常携两表,互校时刻;有人相询,张之万答谓:“我只两表,不逮舍弟八表远甚。”虽是戏谑之词,不满之意显然。

  当时有一副谐联:“八表经营,也不过山西禁烟,广东开赌;三边会办,请先看侯官降级,丰润论功。”上联谓张之洞先在山西禁种罂粟;擢任粤督后,弛“闱姓票”之禁,赌风复盛,颇为时论所诟责。下联所谓“三边会办”指吴大澄、陈宝琛、张佩纶,“侯官”谓陈,“丰润”谓张。

  吴大澄与陈宝琛皆为同治七年翰林。吴大澄名为清流,实为清客,久在其同乡潘祖荫处,为之经理金石碑版。书生而好谈兵,光绪六年曾随吉林将军铭安办理西北边防,周历辽东要隘。此时以通政使奉旨“会办北洋事宜”,为李鸿章在军务上的副手,领兵驻防滦河一带。吴大澄很会做官,李鸿章亦乐于有这么一个听话的清流为佐,所以两人的关系处得很好。

  比较之下,陈宝琛就不如吴大澄幸运了。他在光绪八年放江西主考,闱后以阁学派为江西学政;十年四月奉旨会办南洋事宜,作曾国荃的副手,颇相龃龉;年底以误保唐炯、徐延旭交部严议,议处以降五级调,遂告病不出,直至宣统年间,以张之洞奏荐始复起。

  张佩纶奉旨会办福建海疆事宜,是真正置之于危地。当时重用清流,本意不善,为张佩纶所深知;而张至福建后,勇于任事,大权独揽,甘蹈危机者,实际上别有用心,原来当时的军事最高负责人,看似隐居幕后的醇王,实际上为李鸿章,尤其是海军方面。南方有事,南洋大臣曾国荃固责无旁贷,但指挥权必归之北洋;曾国荃深谙黄老阴柔之为用,与李鸿章有高度默契,对法国海军的挑衅,惟当逆来顺受,而法国海军的目标是台湾与福州,台湾有旧部刘铭传在,可以放心,就怕福建的督抚、将军、船政大臣皆不知兵,一旦遇警,仓皇应战,搞成不可收拾的局面,所以能有张佩纶在主持一切,可保证不致决裂得无以善其后。在张佩纶既已与李鸿章有继承北洋的密约,则此时以维护北洋及李鸿章的地位为第一要义,所谓“弃车保帅”以其本身为“车”,甘作牺牲。

  因此,张佩纶当时的书牍,颇多违心之论;而字里行间,每于不经意处流露真相,如闰五月二十八日致李鸿藻函云:

  二十七午,合肥忽来电,称林椿云:“二十八日期满定攻马尾,惟先让法为救急计;鸿不敢许”等语。鄙见法特恫喝,然特告督抚必大扰,遂以是夜潜出。侵晓,严舟望见旌旗,遂亦无事。行营距敌舟一里许,日来市易如常,迥非省城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军书之暇,雨余山翠,枕底涛声,犹胜城市之日接褦襶也。

  林椿为李鸿章与法国署理公使谢满禄交涉、传话的翻译官。谢满禄于闰五月二十日向总署提出最后通牒,要求北圻撤兵赔款二万五千万法郎,限七日内答复。此即“二十八日期满定攻马尾”一语之由来。总署覆照谓北圻撤兵须一月;拒绝赔款,此为讨价还价之计,但苦期限迫促,“惟先让法为救急计”者,意谓任法军攻马尾,不加抵抗,则七日之限便成过去,而既未冲突,则和局不算决裂,此为无可奈何的救急方。

  李电语气托之林椿,而实出李鸿章之意,缀以“鸿不敢许”一语乃障眼法;张佩纶深喻其意,故是夜潜遁,且不告督抚,则法军一至,主帅不出,无人为之号令,守军自必后撤,俾法军兵不血刃而占马尾。乃法军持重,故张佩纶得重回马尾。大敌当前,而张佩纶如羊叔子之裘带雍容,其成算在胸可知。

  张佩纶会办闽疆的打算及到福建后的行事,见于奏牍者,十可信三;见于私函者,至多亦可信七。但即此片段,细心钩稽,真相仍不难了然。七月初马尾兵败,七月底善后事宜略定,张佩纶函李鸿藻,有“檀渊之计,终于不成”语,可知求和为既定之计。福建军务败坏,万不能打,既所深知,表面备战,以搪塞舆论,实则不作抵抗,委屈求和,作“车”自弃,以保李鸿章之“帅”,亦为出京前随李鸿章巡海,舟中促膝坚约的密谋。事既如此,则张佩纶到闽后,俨然钦差,气派驾督抚而上之;总督何璟、巡抚张兆栋拱手让权,居然受之不疑,试问果欲何为?此则寻绎张佩纶初到福建致李鸿藻一函,可得其涯略。

  “抵闽三日,略得大凡,炮台苦卑,船局苦敝,枪炮苦杂,子药苦少,而十羊九牧,朝令暮更,尤其积敝。就福建论,既有将军会办矣;就台湾,又有省三(刘铭传)督办矣,鄙人来此,岂非赘疣。”

  此就作战指挥而论,不须有张,但将军穆图善会办闽疆军务;刘铭传督办台湾军务,为未出都前即知之事;到闽后始自叹赘疣,自是故作姿态。

  “初意将船政、台事及各处防务查明覆奏,静听朝命,召回,中途乞病;不召,设辞设病,所见颇决。及抵上海,闻和局已败,法衅复开,闽海不知何时撤防,复志遂初,正无把握,深悔都门投劾之不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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