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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王被黜


  光绪十年甲申,慈禧太后五旬万寿。是年三月,朝局发生大翻覆,全班出枢,自雍正七年设立军机处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例子。

  翁同龢身在局中,而日记中于此事不识庐山真面。

  三月初四日:恭邸述惇邸语请旨,则十月中进献事也,极琐细,极不得体。慈谕谓本可不进献,何用请旨?且边事如是,尚顾此耶?意在责备,而邸犹剌剌不已,竟跪至六刻,几不能起。

  三月初五日:比入,仍申昨日之谕。两邸所对皆浅俗语,总求赏收礼物,垂谕极明,责备中有沉重语,略言“心好则可对天,不在此末节以为尽心也。”臣越次言,惇亲王、恭亲王宜遵圣论,勿再琐屑,两王叩头匆匆退出,天潢贵胄,亲藩重臣,识量如此。

  “两邸”谓惇、恭两王,是日惇王与军机同进见,苦求赏收十月万寿进献礼物。媚慈禧如此,可知其独裁大政,地位已异常稳固;而恭王猥屑如此,不复见丝毫英气,则慈禧之逐之出军机,不为过苛。

  三月初八日:今日入对时,论及边方不靖,疆臣因循,国用空虚,海防粉饰,不可以对祖宗。臣等惭惧,何以自容乎?退而思之,沾汗不已。

  三月初九日:巳正,皇太后亲临寿庄公主府赐奠,无起。

  三月初十日:头起匆匆退,而四封奏皆未下。二起三刻多,窃未喻也。昨日皇太后在公主府传膳(醇王进),还宫酉初二刻矣。

  “头起”为军机。定例:每日召见、必以军机为首。“二起”则单独召见醇王,谈至将及一小时;而前一日在寿庄公主府必又召见醇王,全班出枢之事,即定于此两日。

  三月十一日:发两封奏,而盛昱一件未下,已四日矣,疑必有故也。

  三月十二日:凡五起,而前日封事总未下,必有故也。

  是日召见,头起军机;第三起孙毓汶、乌拉布,奉旨赴湖北审案,临行请训;第四起又为醇王。而另有“大起”,翁同龢竟一无所知。

  本来清朝政令之必出于军机,犹如唐朝之政令必出于“中书”、“门下”,久成定制,自“辛酉政变”创一越过军机,特召大学士、六部,宣示朱谕,褫夺军机职权的特例后,君权遂无可制衡。三月十三日慈禧即运用此一方式,命大学士、尚书“递牌”,以“钦奉懿旨”的名义,宣示恭亲王等误国之罪,处分如下:

  一、恭亲王奕欣、大学士宝鋆,入直最久,责备宜严,姑念一系多病,一系年老,奕欣着加恩仍留世袭罔替亲王,赏食亲王全俸,开去一切差使,家居养疾。宝鋆着原品休致。

  二、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李鸿藻,内廷当差有年,祇为囿于才识,遂致办事竭蹶;兵部尚书景廉,祇能循分供职,经济非其所长,均着开去一切差使,降二级调用。

  三、工部尚书翁同龢,甫直枢庭,适当多事,惟既别无建白,亦不无应得之咎,着加恩革职留任,退出军机处,仍在毓庆宫行走,以示区别。

  军机五大臣,处置分三等,以翁同龢“革留”为最轻,此亦由于“朴园路线”之功。

  同日又有上谕,别简礼亲王世铎、户部尚书额勒和布、阎敬铭、刑部尚书张之万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工部左侍郎孙毓汶在军机大臣学习行走。翌日复有懿旨:“军机处遇有紧要事件,着会同醇亲王奕譞商办,俟皇帝亲政后再降谕旨。”自咸丰十一年以来,恭王当政二十三年之久,至此告一结束。大权转移至醇王手中,而实际主持军机处者,一为孙毓汶;一为阎敬铭;一为日后奉旨在军机大臣上行走的刑部右侍郎许庚身。礼王及额勒和布、张之万,随班进退而已。

  甲申三月之变,翁同龢虽退出军机,但其地位及影响力,明消暗长,南派势力的重兴,已初露征兆。其有利于翁同龢及南派者,有如下两种潜而不显的关键性因素:一是醇王对翁同龢的好感仍然存在;二是清流过于嚣张,慈禧及醇王等颇起反感,已由孙毓汶策定打击清流的计划。清流代表北派势力,所以打击清流,无异为南派作先驱。

  造成这一次朝局大翻覆的原因甚多,而掀起这一场大翻覆的有关各方面,动机各不相同。深入分析,须从慈禧谈起。

  慈禧对恭王不满已久。揆其动机,确是出于奋发图强之一念,在她的想法,要在撤帘以前,弄出一个比较象样的局面,让皇帝亲政后,能有所作为;在她自己亦可颐养天年。但恭王英气已销,而二十三年当政,积弊已深,有他在位,欲求锐意革新为不可能之事,所以毅然决然,连根拔起。

  其次,慈禧对李鸿藻一向优遇,而清流言事激切,且有迫在上者不得不从之势,此为慈禧所不能容忍。而欲除清流,又非先逐清流恃之为奥援的李鸿藻不可。至于景廉,则为李鸿藻的陪衬;翁间龢因“连根拔”之故,不得不加以牺牲。

  在醇王,静极思动,久已想取恭王而代之,此为远因;近因则醇王主战,不满恭王之一味冲淡局势的严重性。据李宗侗在“李鸿藻先生年谱”中说,三月十四日罢黜恭王的上谕,为其门客赵某所拟,备之已久。其言恐不尽确,此上谕应是孙毓汶在赴湖北查案前所拟。

  在孙毓汶,拥醇王掌握政权,则因其为“皇帝本生父”的特殊身分,不便公然出面;则在军机处的代表,即非孙莫属。除了求个人速化的积极因素以外,还有一个修怨的消极因素。翁同龢咸丰十年十二月初十日记:

  僧邸参孙毓汶不遵调遣,请革职枷示,发新疆。奉旨免其枷号,即革职发新疆。词臣居乡,乃被斯议,亦奇矣哉。

  “僧邸”即僧格林沁,当时因英法联军内犯,主持京畿防务;孙毓汶在籍办团练,不遵调遣,故为所劾。据金梁在“近世人物志”中记:“孙之获咎,实因恭邸恶其抗捐,详见本传,故旋即以输饷开复”。所言不谬。恭王一直轻视孙毓汶,亦为事实。有此嫌怨在,则孙毓汶如有机会,能倾恭王,自必全力以赴。

  至于此案之发难者盛昱,在光绪初年以天潢贵胄而清班名士,声华藉藉。日本汉学家内藤虎次即作“意园怀旧录”,推崇甚至,谓“其一身未必不系乎国运,当时学术赖其主持”,奖许虽不免过当,但盛昱确为贤者,以受人利用,劾恭王而致朝局之大翻覆,且后来并未居上,悔恨交并,竟郁郁以终,实不能不为斯人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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