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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议与清流


  清议出于清流,清流出于高级智识分子的翰(林院)、詹(事府)、科(六科给事中)、道(各道监察御史)。同光之有所谓“中兴”,清流之功不可没;再往上溯源,则咸丰戊午科场案以后,试场关防严密,考官恐罹重刑,亦多洁身自好,因而真才不致埋没。同治六科,凡点翰林者,学问俱有可观;光绪初年各科,亦复如此。追原论始,未始非肃顺力主杀柏葰之功。

  清议之见重,始于同光之交,于是清流声势,日盛一日。至沈桂芬殁后,清流在李鸿藻维持之下,放言高论,渐形跋扈。其时翁同龢个人虽具清望,但与清流中人,只有个别的私谊,并无党同的成见。因为如此,得免于清流之祸;是则云南报销案,清流因王文韶而连带不满翁同龢,抨击其处理此案,旨在“销弥”,可说“塞翁失马,未始非福”。

  清流之祸起于张佩纶,此人才气纵横,且躁进急功而又自信过甚。他在李鸿藻门下,与张之洞之一味献媚于李鸿藻者,志趣大不相同。张之洞之一切作为,都是为了猎官;张佩纶则确有经世治国的大志,先想辅佐李鸿藻成一番事业,后来看李鸿藻不能有大作为,转移目标与李鸿章相结纳。

  如果说政治上亦有“孽缘”,那就是张佩纶之与李鸿章了。其时李鸿章的声名,已颇为正人君子所疾首,如包庇盛宣怀招商局舞弊案等,情节远较云南报销案为严重,宜应为清流所劾,而张佩纶竟无一言,此即是“孽缘”。

  张、李二人互相欣赏,亦相互利用。李鸿章与张佩纶之父印塘有旧,故以年家子视张佩纶。当洪扬乱平后,李鸿章继承了曾国藩的衣钵;及至淮军代湘军而兴,李鸿章遂渐有尾大不掉之势,而环顾部下,无人可以接替他综领全局;而且李鸿章御将,不能如曾国藩之以德服人,他怕诸将“合而谋我”,一向采取制造矛盾、操纵矛盾的手法,故诸将皆面和心不和,倘拔一人为首,必起内哄。

  至于找替手,亦有好些条件,第一是资格;第二是才具;第三是对李鸿章个人的忠诚。而合此三条件者,惟有张佩纶。

  张佩纶与李鸿章关系的密切,可由署理直督张树声奏请张佩纶帮办北洋军务,而反为张佩纶所劾一事见之。拉拢张佩纶之谋,出于张树声之子张华奎,作用在结各翰林以自固,俾得真除直督。

  张华奎的外号甚奇,也很刻薄。原来当时以“青牛”谐音“清流”,有“牛头”、“牛腰”、“牛背”、“牛尾”等号,“牛头”当然是李鸿藻,张佩纶、张之洞、陈宝琛、宝廷四人,所谓“翰林四谏”是四条“牛腿”;张华奎为清流奔走而还不够清流的资格,所以称之为“清流靴子”,或者“青牛靴子”。

  以张华奎的外号来看,其人似乎很不堪,实际上不然,此人后来居官有政声;在当时亦颇为翁同龢所称许,如云南报销案王文韶处分确定之翌日,即光绪九年六月廿三日记:

  张蔼青来辞行,谈越事,深诋○○偏执畏葸。其尊人颇有为,而苦粤东之空虚,甚为难。

  上引日记中的两圈,为涂去之两字,必是“合肥”,李鸿章以海防不足,慑于法国公使之强横,对越南宗主权之争,力主退让。“其尊人”者张树声,奉命回粤督本任,直督仍授服母丧未满的李鸿章。

  张华奎的深诋李鸿章,以及翁同龢之称之为“正派”,固不无恩怨派系的成分在内,但大致而言,张佩纶的作风,其霸道不讲理之处,较之左宗棠有过之无不及。

  黄秋岳“花随人圣庵摭愤”,曾记其事,颇为详细,惟于年月前后,人物存亡,间有未筛,其述张之洞幕友赵凤昌,闻诸张之洞之言云:

  法越事起之前,合肥丁内艰,夺情回籍,守制百日,朝廷以合肥统北洋淮军,即命向隶淮军之张树声署直督以镇率之。其子蔼青,在京专意结纳名流,为乃翁博声誉,此时即奏请丰润帮办北洋军务,忽为言官奏劾,疆臣不得奏调京僚,丰润仍留京,因而怨树声之调为多事,树声甚恐,颇虑其挟恨为难,非排去不安。然丰润恃高阳,又非先去高阳不可,蔼青即多方怂恿清流,向盛伯熙再三游说,弹劾枢臣失职,伯熙为动,乃不意并树声亦论列之,此则非蔼青所料。

  丰润即张佩纶,时官左副都御史。张树声谋奏调张佩纶絜办军务,以张声势,事或有之;所谓张树声“颇虑其挟恨为难,非排去不安”云云,则全非事实。盛伯熙(昱)劾枢臣失职,在甲申 (十年)三月,而张树声于前一年六月,已奉旨回粤督本任。至谓甲申三月之变,为欲排去李鸿藻更大谬不然。

  黄秋岳又另记祁寯藻曾孙景颐所谈云:

  光绪初,常熟为帝师,时二张(南皮、丰润)奔走于高阳,颇攻击吴江(沈文定)、江和(王文勘)。王为沈辛亥浙江乡试门生,故援王以厚南派之势。甲申三月事,实起于清流,李文忠丁母忧夺情未起,张靖达 (树声署直督),其子华奎小有才略,向附清流,与二张稔,方谋请以丰润帮办北洋军务,外间传闻丰润已首肯,而为南派所慑,于是有致高阳书,中有“某忝值赤墀,岂疆吏所能乞请?若临以朝命,亦必坚辞。”合肥旋回任,其事乃寝,华奎乃草一疏底,以丰润曾保唐徐,时法越事起,唐徐败退为举非其人,且词连高阳,因王仁东达于祭酒,祭酒乃更易其词,严劾全枢。正值慈宁不惬恭邸,与醇邸议,而有大处分之下。外传孙济宁预其事,谕旨即出其手,然济宁已先奉命出外查办事件,早出都门矣。常熟同罢,而留书房,亦颇有人言,翁亦知其事也。

  张树声父子思罗致张佩纶,固亦出于敬重之意,不意张佩纶不特不领情,且以恶言相向,因而成隙;在张树声父子虽为自取其辱,但张佩纶之所为,实嫌过分,张华奎之思报复,无怪其然,但与甲申三月朝局之大翻覆为两件事。就此一节而论,谓“丰润已首肯,而为南派所慑”,殊失真相。

  当张树声署直督时,正云南报销案起,王文韶被议,南派毫无作为。至翁同龢与张树声,因翁同书的关系,成为世交;翁称张华奎为“世兄”,情分如此,则张树声欲奏调张佩纶帮办北洋军务,唯当促成,不当反对,方合情理。

  然则张佩纶何以有此不情之举?主要的原因,即由于张佩纶已与李鸿章达成衣钵授受之约,张佩纶为了照顾李鸿章在北洋的利益,亦就是他自己将来的出路,不得不打击张树声。

  李鸿章与张佩纶的关系,在当时极其隐秘,即后世亦少有人发其覆;张华奎不明个中情由,欲引张佩纶以自重,大有取代李鸿章在北洋的地位之势,致遭大忌。至于张佩纶,则为了怕引起李鸿章的猜疑,以为他迫不及待而有“卖友求荣”之意,故有此举,藉以向李鸿章表明心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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