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高阳 > 翁同龢传 | 上页 下页
吴江相国


  当沈桂芬与李鸿藻对峙期间,翁同龢大致保持中立的态度,他始终走的是“朴园路线”,与沈桂芬之日渐接近,是因为沈桂芬帘眷日隆,经常有两宫对于书房功课的意见,转告翁同龢之故。

  不过,当沈桂芬掌权时,翁同龢虽无明显倾向南派之迹,而沈桂芬的作风,对翁同龢的影响很大。沈桂芬的作风,在吴观礼的诗篇中,有很生动的刻画。吴观礼字子儁,号圭庵,杭州人;先以部员入左宗棠西征幕府,宾主颇相得;同治十年会试得售,殿试二甲第二十四名,与张佩纶同榜,同入翰林为讲官,对朝中大老,每托谲谏于词章,其“冢妇篇”云:

  门旅本寒素,质陋长善愁,托身适贵族,甲第连朱楼。先后众娣姒,什百亲疏俦,冢妇主中馈,明慧称才优;威姑有喜怒,一意承温柔。温柔岂不懿,所愿无諐尤,任劳先任怨,匪但心休休,馨腥久相习,早辨熏与莸,况今家多难,旧业芜田畴。我居介妇末,疏逖空泪流,鞠凶伊可畏,未阴亟绸缪,求贤庶自辅,为尔歌好逑,有姆倘善教,引近爰咨谋。资沅富兰芷,明珠在炎洲,光气世实重,纫佩悬巾㡚,小姑暨诸妇,或恐志不侔,和众与推挽,窃愿从之游。门庭既清肃,内宁无外忧,众妇尔毋怠,坠家实尔羞。

  “冢妇”谓恭亲王;“有姆”则谓左宗棠。郭则澐“十朝诗乘”谓“圭庵望湘阴入政府,助枢邸以整饬朝纲”,大致不误。

  另有一首“小姑篇”,则专咏沈桂芬,首云:

  入门为幼妇,稽首歌姑恩,三日入厨下,诸姒为我言,家世守先业,田园甲幽燕,无端遘灾害,凋敝年复年。

  此言鸦片战争以来,连年外患,国势日弱。次云:

  冢妇自明慧,懒慢思避喧。小姑育南土,于归家太原,稍知道途事,臧获交称贤,归宁侍阿母,中馈同周旋。初云佐筐锜,已乃操管键。事事承母命,处处蒙人怜。深潭不见底,柔蕤故为妍。女巫托灵谈,宁止靡金钱。人或为姑语,善遣离堂前。非无姊妹行,远嫁多在边。舍旃勿复道,何以祈安全。诸姒语未终,我忧泣涕涟。思欲谏冢妇,室远情未联。小姑初见我,颇若亲婵娟。苦口倘能喻,诸姒宁惮烦。阴云幕檐际,隐隐间杜鹃。徘徊就私寝,终夜不成眠。

  “冢妇”谓恭王,“小姑”即以喻沈桂芬,本吴江人,曾任山西巡抚,故有“南土”、“太原”之语。“稍知道途事”谓其稍知外国情形;“臧获”则谓督抚如李鸿章等。“初云”二句谓其在军机逐淅掌权。“事事承母命”四句,论者谓刻尽沈桂芬入神。“善遣”句或指外放事;“非无姊妹行,远嫁多在边”则谓左宗棠可代沈入军机;“闻杜鹃”用天津桥典故,虽言愁天下将乱,但亦有张之洞所谓“南人不相宋家传”的警劝意味在内。吴观礼虽为南士,但气味则与北派的两张——张佩纶、张之洞相近,因有此种口吻。

  沈桂芬为文祥所荐以自佐;文祥殁后,为慈禧及恭王所信任,接收了文祥的全部权力,此即“小姑篇”中“初云佐筐锜,已乃操管键”二语之由来。沈桂芬死前一两年,以袒护崇厚,不容于清议。林纾 《铁笛亭琐记》云:

  崇地山之割地于敌人,则沈桂芬所保者也。时梁髯鼎芬年二十一,方为庶常,具疏弹之,列名者编修之人,独髯为庶常,例不能自行递折,必得掌院为之具奏。沈延见诸人,索折本读之,折中语语侵及荐。沈颜色不变,即曰:“崇厚该死,老夫亦无知人之明。此文章佳极矣,难得出诸少年之手。惟诸君之意如何?今日吾能战否?鲍春霆非大将之才也,曾沅圃亦老暮,李少荃恐不胜任,将奈何?”语已,端茗趣行,而髯尚侃侃发议论。去后,沈大恚曰:“此人,吾决不令之留馆。”

  沈桂芬时为翰林院掌院学士。不能战之语,确为实情。保崇厚固失知人之明,但不避谤毁,力主和议,支持曾纪泽不遗余力,卒能在对俄交涉上获得差强人意的结果,自有其不可抹煞之功绩在。曾纪泽“使西日记”光绪七年三月初三日记:“阅上海寄来画报,知沈经笙相国作古,为之惘然。沈相虽规模稍隘,然勤俭忠纯,始终如一,亦救时良相也。”持论甚平。又有挽诗一首,推崇备至,亦以自见其功。诗前有序,其论沈桂芬操持之艰难,他本人出使之辛苦云:

  谤疑挠俊杰之权,饫闻麈论;简练乏戎兵之实,空诩鹰扬。啮雪牧羝,仗节之艰难固尔;涉冰履虎,秉钧之惴栗可知。喜中外之同心,叶断金于兰臭;判安危于一发,巩盘石于桑苞;朝廷之威德炳焉,辅弼之谟猷幸矣!

  对俄交涉的甘苦,沈桂芬与曾纪泽分享共尝。外交与军务相同,最重内外相维,以军务言,远则无张居正,即无戚继光的平倭;近则无肃顺、恭王,即无曾胡左李之平洪杨。但内外相维,必须有一共同的宗旨,对俄交涉之差强人意,即在沈桂芬与曾纪泽皆一意追求和平解决;后来中法甲申之役,中日甲午之役,皆和战不定,以致两失。翁同龢以沈桂芬的“清、慎、勤”三字,奉为圭臬,但在外交事务上,不逮沈桂芬远甚。

  沈桂芬一死,北派势力复张。自两宫垂帘以来,军机处的组织,渐有一定的制度,恭王领班,以下两满两汉共五人;而两汉则一南一北,以符同治之义。光绪三年九月,李鸿藻丁忧守制;十月湖南巡抚王文韶奉召入觐,于翌年二月初二到京,初五即调署兵部右侍郎,在军机大臣学习行走。

  王文韶为咸丰元年,沈桂芬放浙江乡试副主考时,所取中的门生,援王入枢,自是沈桂芬扩张势力的一种手法。六年李鸿藻服阕,仍入军机。枢庭有忌满六人之说,光绪二年三月,景廉入军机,而文祥于五月下世。及李鸿藻复回军机,又满六人,年底沈桂芬一死,暂时又取得平衡,但王文韶之南,远不逮李鸿藻之北,至八年八月,终于爆发了所谓“云南报销案”,翁同龢日记:

  八月廿四日:是日洪良品劾廉,王文韶于云南报销受贿巨万,奉旨派惇亲王及臣龢,饬传洪良品详询,务得实据,即行覆奏。

  八月廿五日:定廿六日午刻到宗人府传该御史面询(由侍卫处行文都察院,遵旨饬传该御史,有面询之件)。……小云抄折底见示,甚空也。

  “小云”谓徐用仪,其时为军机章京。洪良品湖北黄冈人,同治七年翰林、光绪六年由编修补授江西道御史。王文韶、景廉皆军机大臣,故派亲贵领袖之惇亲王处理此案,而辅以翁间龢,此为翁已得慈禧太后信任的明显征象。

  八月廿六日:赴宗人府,惇邸先在,坐左司。午初三,御史洪良品到,坐经历司。惇邸与余偕至彼处,揖之就坐,伊怀中出一写就说帖一件阅之。余曰:“未免太空。”洪曰:“御史闻风言事,既有所闻,不敢不奏。”余曰:“大臣受贿,必有过付之人,交纳之地。”则曰:“此等事岂不怕御史知闻之理?”余曰:“外间物议,究竟何人所传,能指证数人否?”则曰:“万口同声,无从指为谁所说。”余与王遂询以“此外有确据否?”对円:“无”。遂出送之于户外。余即草奏稿毕,借笔墨书之,未正毕。

  云南报销案,王文韶受贿,实有其事。此为慈禧独自听政后,所亲裁的大事之一,过程明晰,处置适当;亦为翁同龢第一次脱颖而出的意外机缘,其经过如下: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