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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信宫的异闻


  荣禄的心病,与慈禧太后突发于二月初三的大病有关。二月十七日荣禄获处分,奉旨照例降二级,是慈安太后所作的决定,慈禧太后其时已无法视朝了。

  翁同龢日记,在他被逐回籍后,曾加删改,但关于慈禧的那场大病,可能只删去了与荣禄有关的记载,请脉用药,则为后人保留了许多珍贵的史料,例如:

  慈禧太后圣体违和,今日内廷诸公皆诣内奏事处起居,余等不知也。约同人明早入(二月初三日)。

  看昨日方,略言夜不成眠,饮食少,面色痿黄口干。药用党参、白朮、茯苓、甘草、麦冬、苁蓉等物。(二月初四日)

  看方药略如昨,有当归、白芍等味也。(二月初五日)

  脉按云:元气伤耗,一时不能复元,仍形疲软之云。(二月初六日)

  人参、白朮、茯苓、甘草四味,名为“四君子汤”。初三日脉按“元气伤耗”,惟当以人参大补,但恐用人参骇人听闻,故用党参,而又益以肉苁蓉,增强补力。麦冬则解热清肺之药。以脉按药方并观,御医虽未明言,知医者一望而知为血崩兼有潮热。

  清朝乾隆年间名医沈金鳌撰“妇科玉尺”六卷,其凡例之一云:“崩漏虽属血病,然非专由经也。前人往往杂于经病中,非是,余故次于产后病下。”慈禧的血崩,即为产后之病。卷四“治产后病方”,首刊“四物汤”,注云:“治妇人胎产诸疾,多用此加减。”

  翁同龢记初五日方,特为拈出当归、白芍,此两味即为“四物”之二。翁同龢知医道,此乃强烈暗示慈禧之疾,处方但加减四物汤而已。但御医明知其然,而必须有所讳,因为治慈禧的血崩,与治穆宗的天花不同,后者则自两宫、诸王,下逮内廷行走人员,皆知天花之外,另有恶疾;慈禧之病则在深宫之中,亦为最高秘密,倘或公然用治产后崩漏之药,万一有人诘问,御医无词以对,则杀身之祸,必不可免。

  御医的苦闷是,知道慈禧是甚么病,也知道如何对症下药。但斯人而有斯疾,决不可说破,所以在翁同龢日记中所见的慈禧病历,渐渐地只有含糊空洞而简略的病证记载。

  按云:诸证虽轻而郁闷太息、肩重腰酸、饮食少味,脾心久虚云云。(二月十八日)
  方云:神不守舍、夜卧不寐、食少懒言。方则仍以“四君子”为主也。 (二月廿二日)
  方云:作酸背冷,夜寐虚空。(二月廿八日)
  方云:诸证皆减,药用升麻、柴胡。(三月初五日)

  就这样到翁同龢奉派为会试副考官,三月初六入闱,至四月十四日出闱,依然是“恭闻慈禧太后圣躬尚未康复”。其时朝廷已纳宝廷的建议,诏令各省荐举名医,于六月下旬起,络续到京。其中最有名的两人,并非职业医士,而是世家出身的官员,一个是直督李鸿章所荐,前山东济东泰武临道薛福辰,他是无锡人,亦即 《庸庵文集》作者薛福成的胞兄;一个是晋抚曾国荃所举荐的太原府阳曲知县汪守正,汪氏在嘉道年间为杭州首富,藏书楼名振绮堂,三世搜访,有声东南。李慈铭《越缦堂日记》光绪六年六月二十四日记:

  薛与汪议论抵牾。薛云,西圣是骨蒸,当用地骨皮折之,再用温补;汪亦云骨蒸,但当甘平。

  至此,慈禧之疾,方有了一个确定的名称,骨蒸固然不错,但只是病征,而非病源。当时朝贵中多知慈禧为小产引起血崩,犹未得真相;只有如翁同龢等极少数的人,方知其病源为蓐劳。“妇科玉尺”卷四“产后”云:

  产后病最重而难治者,莫得蓐劳。蓐劳之由有二,一由内伤,因产理不顺,调养失宜,或忧劳思虑,伤其脏腑,荣卫不宣,令人寒热如疟,头痛自汗,痰咳气逆,虚羸喘乏,体倦肢怠,宜“补虚汤”。

  所述症状,与慈禧皆合,论其起因,更彷佛专为慈禧而诊断。四十五、六岁的太后成孕,“产理不顺”,势所必然。宫中虽有“御药房”,但安胎药供后妃所用,太后何可索取?产后亦不能如正常产妇之“坐月子”,形禁势格,“调养失宜”为无可奈何之事。至于“忧劳思虑”,较之名门闺秀有私生子,更为严重。此一心病,无药可医。

  御医请脉,向来以宫中不“出大事”,本人无大祸,为师弟相传的秘诀,处方时首先考虑的不是帝后的性命,而是自己的性命。慈禧之为蓐劳,御医岂能不知,但治此疾以讳为主,见效与否在其次,因而始终以补养理气之剂为主,治产后诸症的要药,尤须避用。薛福辰、汪守正当然亦知讳疾之理,不过较诸庄守和、李德立之流为高明者,能以治骨蒸之法治蓐劳。如汪守正第一次诊脉所立方云:

  两寸虚软,左关缓兼微滑;右关缓,重按稍大,两寸主一身之气,虚软则气弱,不能运行,诸阳脾胃因之不健,若左关缓而微滑,肝即失其常升之度。两尺见静,本元尚为强固,今拟助气整脾、正气清阳,一升自可日见有功。

  人参八分,麦冬一钱,生耆五分,黄朮一钱米泔炒,山药五钱,白芍一钱,醋炒紫胡四分,炙甘六分。

  药只八味,但却很巧妙地融合了治产后血亏心虚的“益荣汤”,及“茯苓汤”的精华,而与脉案一致。改医后的初期,大致以此方为主。

  御医之胆小怕事,讳之唯恐不深的情状,因翁同龢的日记而得窥其大概。汪守正初诊后四日,七月初四日记云:

  见两方,一党参,元参等,撤人参、黄耆,五人所开。戌刻一方按云:谷气下坠,竟是“补中益气汤”,仅太医三人,无薛、汪名。

  “五人所开”方即是以汪方为主,而此人参黄耆大补气血,恐露出蓐劳气血两亏的征象。别立一方而“竟是补中益气汤”者,即庄、李辈为防将来秘密泄漏而兴大狱时,有卸罪之余地。

  由此可知撤人参、黄耆而改用党参、元参,心为庄李之主张。而至次日五人所开之方,“仍用人参”则以药效较差,经面奉懿旨改回,亦可想而知。

  慈禧与荣禄的这一段孽缘,为结束“同光中兴”的开始;以后政局的大变化,几全出于此事之影响。翁同龢的升沉荣枯,以及与荣禄的交谊不终,亦由此事而起。

  先谈荣禄的处分,实降二级不准抵销,实在只是薄惩,较之王庆祺的身败名裂,幸运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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