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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户渐深(1)


  张佩纶算是碰了一个钉子,但南北之争表面化以后,至年底忽有宝鋆与荣禄之事。翁同龢十二月二十七日记:

  闻今日有旨撤宝鋆国史总裁、阅兵大臣差,而撤荣禄工部尚书、内务府大臣,不识何故?

  沈桂芬与荣禄,早有嫌隙,但原因必非所谓擅动枢笔。《梦蕉亭杂记》叙当穆宗崩后,召军机入见情事云:

  枢臣文文忠祥,扶病先至,宝文靖鋆、沈文定桂芬、李文正鸿藻继到,同入承旨,德宗嗣立……恩诏、哀诏例由军机恭拟,文定到稍迟,由文文忠执笔拟旨,因病不能成章。文忠仓卒忘避嫌疑,擅动枢笔,文定不悦而无如何,思以他事陷之,文忠亦知之,防御尤力,两端遂成水火。

  “文忠”谓荣禄。《梦蕉亭杂记》作者自谓,“半系亲闻之文忠者,不敢一字假托”,则荣禄明系作欺人之谈。记穆宗之崩,翁同龢日记中极其详细,据荣禄所言,不符事实及情理者有三:第一、穆宗之崩在日落时分,非“夜漏三下”。第二、立德宗之懿旨,系在军机处公拟,潘祖荫主张“必宜明书为文宗嗣”;翁同龢主张“必应书为嗣皇帝”。因参二人说定议。第三、即令枢臣未能动笔,则有南书房翰林及弘德殿师傅之探花、状元在,荣禄亦不致自不量力,擅动枢笔。但其时荣禄以户左兼署吏左,又充总管内务府大臣,帘眷方隆,则在内廷照料丧事时,参预定策,自属可信。

  因此可以推断,荣禄与沈桂芬之不洽,实由在慈禧面前争宠而起。沈桂芬善窥人意,事两宫如娇女之事母,曾入左宗棠幕府的翰林吴观礼曾作诗以讥。荣禄虽有内廷差使,但光绪元年三月,兼署步军统领,见慈禧之时甚少;沈桂芬则日日召见,倘作不利荣禄的建议,易于见听,因而联络李鸿藻先下手为强,谋逐沈桂芬。 《梦蕉亭杂记》又云:

  文正(李鸿藻)与文定不相能,颇右文忠,党祸之成,非一日矣。某月日黔抚出缺,枢廷请简,面奉懿旨,着沈桂芬去,群相惊诧,谓“巡抚系二品官,沈桂芬现任兵部尚书,充军机大臣,职列一品,宣力有年,不宜左迁边地。此旨一出,中外震骇,朝廷体制,四方观听,均有关系。臣等不敢承旨。”文靖 (宝鋆)与文定交最契,情形尤愤激。两宫知难违廷论,乃命文定照旧当差,黔抚另行简人。文定谢恩出,惶恐万状,私谓穴本无风,风何由入?意殆疑文忠矣,然并无影响也。

  此事似不可信,因为巡抚不但品秩只正二品,而且十八行省中,以户口赋税而论贵州为小省;沈桂芬则不仅久任兵部尚书,且光绪元年已入阁拜相,断无外放贵州巡抚之理。然而此记后文又谓荣禄自承有暗算沈桂芬之事,则必传述记闻有误。

  事实的真相可能是如此:是年正月,英国翻译官马嘉理在云南为野人所戕,英国提出严重交涉,英使威妥玛认为马嘉理之被害,系由云贵总督岑毓英所主使,所以在天津与李鸿章谈判时,态度顽强,气焰极盛。朝廷特派湖广总督李瀚章入滇查办,恐其不谙外交,更派前任侍郎曾在上海与洋人打过多年交道的薛焕为助。

  交涉迁延不决,到七月间威妥玛三晤李鸿章提出条件六款:明发上谕遣使赴英谢罪;且因马嘉理为印度探险队之翻译官,故华使又须经印度向其总督谢罪,其第四款则为降旨将岑毓英议处。

  此为中国所绝无可能接受的条件,但又无法采取强硬的态度,因为法国亦正自越南窥伺云南、广西,倘或决裂动武,则中国境内将再度出现英法联军。

  因此马嘉理事件唯有循外交途径解决,而所苦者鞭长莫及,派李瀚章赴滇,实际上只是便于李鸿章指挥;薛焕虽晓事,却作不得朝廷的主,若须请示则往来至少亦须一两个月,情况可能又生变化。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有特遣既明洋务、又深知朝廷意向的重臣,就地处理,始为上策。而此一人选,自以沈桂芬为最理想。

  相信荣禄向两宫的建议,是派沈桂芬以钦差大臣的名义赴滇。但钦差大臣办案,若非短期内可了,则必兼封疆,依理应调为云贵总督;但岑毓英军功内身,无任七卿的资格,内调而不补实,形同议处,等于接受了屈辱的条件,事不可行,适值黔抚出缺,则暂以沈桂芬兼领贵州巡抚,然后设法调岑毓英为他处总督,而以沈桂芬补其遗缺。

  这一套说法是颇动听的。大学士出任总督,事所恒有;尤其是云贵总督,有雍正年间鄂尔泰的前例在。如果沈桂芬自始即出任滇督,倒也无伤威望,但须经黔抚一道过渡的程序,贬损未免过甚,无怪乎沈桂芬恨之刺骨。

  至于沈桂芬之反击荣禄,据《梦蕉亭杂记》记载,翁同龢扮演了很丑陋的一个脚色,原记云:

  南中某侍郎(后官至尚书)素昵文定,与文忠亦缔兰交,往来甚数。文定嘱侍郎侦访切实消息,侍郎遂指文忠处种种侦视,文忠虚与委蛇。一日侍郎忽造文忠所曰:“沈经笙真不是人……我已与彼绝交。闻彼其惎君甚,因外简黔抚事,谓出君谋,常思报复,不可不防。”文忠见其语气激昂,且丑诋文定……以为厚我,遂不之疑,将实情详细述之。侍郎据以告文定,从此结怨愈深。

  此“南中某侍郎”即指翁同龢。但所记只是荣禄之言,而荣禄显然未说实话,或者说他是年深日久,记忆不真。“外简黔抚事”发生在光绪元年八月,则如沈桂芬托翁“侦访切实消息”,亦应为元年秋冬间事,而此际正为翁同龢走“朴园路线”最起劲的时候,且常在陵工上,与荣禄“订兰交”亦在此时,拉拢唯恐不及,何得出卖荣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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