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高阳 > 翁同龢传 | 上页 下页
“皇帝本生父”


  穆宗之崩,对于翁同龢的打击极大。原来清宫有一远为前明所不及的传统,即是尊师。自雍正朝创建不立储而秘密择贤,传大位于身后的制度以来,翰林得派在皇子皇孙读书的上书房“行走”,充任师傅,往往即是仕途中康庄的开始。倘或学生得为天子,那就不仅入阁拜相为指顾间事;子孙亦如家有丹书铁券,除大逆不道以外,他罪皆可免死,如翁同书即是一个极明显的例子。

  因此,本质上是孝悌君子的翁同龢,早就打算好了要将这条路走到底。而李鸿藻亦有意培植他作个替手,以便挪出在书房的工夫,专注于军机处。这些主观的意向、客观的助力,在翁同龢服阕起复,重回弘德殿行走后的情形,表现得非常清楚。不过只是半年工夫,龙驭上宾,失去了一个作天子的门生,使得翁同龢的一切打算与希望,都如梦幻泡影了。

  内顾家庭,则翁同爵虽已巴结上封疆大吏这个层次,但非两榜出身,缺乏老师的奥援、同门的协力;而且才具亦欠开展,外放湖北,一半是靠翁同龢的关系,因为在弘德殿行走,是个需要稳定的差使,而当翰林必须放几回考官,充一任学政,才能维持一个必要的排场。“长安居,大不易”,翰林每每借“京债”度日,全恃放考官、学差来弥补。如果是黑翰林,每回考差都落空,放“京债”的怕放垮,那日子就难过了,“先裁车马后裁人,裁到师门二两银”,逢年过节送老师最起码的二两银子贽敬都送不起,在仕途上还会有甚么发展?

  翁同龢是有真才实学的状元,但不能放考官,更不能当三年一任的学政,因为那会耽误“圣学”。所以将翁同爵放出去当湖北巡抚,是对翁同龢的一种调剂。亦就是让翁同爵来维持他的“京寓”,俾能专心于弘德殿的差使。如今这个差使撤消了,是不是会影响翁同爵的前程,实所难言。

  此外,翁同书两子,翁曾源有羊角风,虽为状元,形同废人,但却有四子,家累很重;翁曾桂当个小京官,全靠老叔提携。翁同龢本人则以翁同爵的幼子曾翰为嗣子,亦须教养培植。在这种情况下,他必须打开困境,找一条出路;而又不能外放,此不仅因为他的个性,视外官为畏途,而且一外放,就照应不到曾源、曾植兄弟,亦是他不能放心的一件事。

  一半是机缘,一半是投机,翁同龢决定走“朴园路线”。朴园是“皇帝本生父”醇亲王的别号。

  所谓“机缘”是翁同龢的主张,在无意中获得醇王的好感,第一是迎醇王之子入宫的上谕,潘祖荫“意必宣明书为文宗嗣”;翁同龢“意必应书为嗣皇帝”。潘祖荫的用意,在隔断醇王与光绪的父子关系,此为鉴于明世宗“大礼议”之失所采的防范措施;而翁同龢的用意,在继穆宗之统绪,非别立一君。说文释“嗣”云:“嗣,诸侯嗣国也。从册从口,司声。”段玉裁注云:“册必于庙,史读其册,故从口。”立嗣君必祭告宗庙,名分一定,不得更改;无形中巩固了光绪的地位,也就是排除了慈禧太后所言“须幼者乃可教育”,或者将来始爱而终憎,别有所属,以不堪造就为借口而废立的可能性。

  其次是对醇王本身。嗣君既为所生,自无向子称臣之理。所以醇王“请开一切差使”,内阁集议,恭王以为宜如所请,予醇王以“亲王世袭罔替”。礼部尚书万青藜以醇亲王的称号为问,恭亲王的回答是:“但愿千百年永永是此名号。”此亦是鉴于前明“大礼议”所引起的绝大风波,防杜醇王想作“太上皇帝”的非分之想。

  但翁同龢则以为醇王其他差缺皆可开去,“惟神机营重镇不可离”。神机营创立于咸丰四年,选拔八旗精锐,别立营伍,加以训练,由醇王主持其事,亦为醇王早年唯一的事业。翁同龢作此主张,当然符合醇王的心意;但更重要的是,由醇王培植而以神机营起家的荣禄,原以醇王一去,骤失奥援而忧心忡忡,难得有翁同龢同心,大喜过望。荣禄其时为户部侍郎、内务府大臣,尚未得慈禧之宠;官职虽高于翁同龢,但并无发言地位,所以倾心结纳,怂恿翁同龢出奏,自是可想而知之事。

  于是翁同龢具疏责醇王“以大义、并请留神机营差使,以资弹压”。徐桐及在南书房行走的吏部侍郎殷兆镛、礼部侍郎黄倬,皆愿列衔。

  那知到了第二天,事情起了变化,首先是黄倬退出,不愿列名;第三天徐桐又退出,翁同龢自谓“不喻其故”。接着,“崇文山来长谈”,翁同龢始喻其故。

  崇文山即穆宗皇后之父,蒙古状元崇绮,他早年曾在神机营任章京,由他跟翁同龢来谈“神机营章程之谬,人材之杂”,劝翁同龢“不必请留醇邸”,应该是有影响力的。

  不过,只是影响了翁同龢终夕不寐。一夜考虑下来,终于还是单衔上折,“请酌留神机营差使”。翁同龢之决意走“朴园路线”,即定于此夕。

  因为失眠,翁同龢于“丑正二刻”——半夜二时半便已到达东华门外。这么早进宫还是第一次,因而得知禁城开放时刻,日记中纪录:“寅初开门;寅初三刻开宫门。”以现代时间计算,尚未到清晨四时。

  递折以后,卯正二刻颁遗诏,翁同龢初见实足年龄三岁半的嗣君,日记中说:

  弘德殿南书房诸臣,均至站台瞻视天表,既欣尧颡,益怆轩弓,掩泪而退。三奠毕,退于南斋,和伯寅“盆树梅红”一诗,盖寓言也。是日覆奏“请开醇亲王一切差使,予亲王世袭罔替”公折;余单衔“请酌留神机营差使”一折。奉懿旨:照王大臣等所请,其神机营应行一切事宜与管营王大臣随时商酌,派伯彦讷谟诂,景寿管神机营事务。

  伯彦讷谟诂为僧王之子,后与醇王结成儿女亲家,终因管理神机营的看法不同而反目。景寿为恭王胞妹婿,皆称之为“六额驸”。以两懿亲管一差,表示此差至为重要,亦即为抬高醇王身分的一种手法。醇王在神机营虽已无名义,但有“与管营王大臣随时商酌”一语,仍得插手干预,不能不说是翁同龢一折之功,亦为翁同解仍得为帝师的进身之阶。

  在大丧期间,内廷行走诸臣以南书房为集合之地。南书房有一盆白梅,忽开红花,潘祖荫有一首“支”韵的七律咏其事。翁同龢的次韵和作是:

  璅窗北望殿帷缁,秉笔词臣痛不支。绝笔俄惊“秋影”句,残魂忍对岁寒姿。缟衣偶尔来三宿,血泪无端集一枝。怜尔孤根太枯槁,问谁还向玉阶移。

  所谓“寓言”,即以此盆变红的梅树自拟。九月间,穆宗命翁同龢赋“秋影”诗,自作“青山红树”一律,由翁同龢改正,此为穆宗生前最后所作的一首诗,故称“绝笔”。

  第二联首句用“三宿”之典绝妙。其时终南快捷方式已有“帝师王佐、鬼使神差”之号,明明是恋恋于弘德殿行走的差使,却以释氏“桑下不三宿”的说法,表示未免有情,是极自然的事,寓言含蓄而自留身分。下句以梅花变红为血泪所集,下“无端”以俪“偶尔”,似为王庆祺而发,怨而不怒,深得风人之旨。末句意向甚明,而自怜孤立,故为醇王上折以自结。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