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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丈波澜的震撼


  此案在京内外都引起极大的震撼。京中由恭王领衔,于七月十六日上“请皇上及时定志,用济报危折”,列名者共十人,恭王、惇王、醇王为尊亲;僧王之子伯彦讷谟诂、恭王妹夫额驸景寿、贝勒奕劻是御前大臣,文祥、宝鋆、沈桂芬、李鸿藻为大军机,举朝重臣,咸萃于此。原议“枢廷、御前”及师傅同上一折,结果师傅不列衔,主要的原因是,王庆祺根本即无进谏的资格。翁同龢日记中,于此事记得极含蓄,是他忠厚性格表现之一端。

  公疏出于奕劻之手,而由李鸿藻大加润饰,谏劝之事凡六款:“畏天命,遵祖制,慎言动,讷谏章,重库款,勤学问。”折上以后,怕穆宗置之不理,因而恭王又特请召见,不许;再请始允。于七月十八日召见,长达两小时半。

  据说当时的情况是如此:穆宗对此折不是置之不理,而是根本不看。直至召见时方始拆封,阅未数行便说:“我停工如何?你们还有甚么话说?”恭王答谓:“臣等所奏尚多,不止停工一事,容臣宣诵。”

  于是将折中所陈六事,逐条讲解,反复指陈。穆宗老羞成怒,竟指着御座说:“这个位子让你怎么样?”大病初愈的文祥一听这话,仆倒在地,痛哭流涕,喘息几绝,穆宗命太监先行扶出。

  接下来是醇王,亦是且泣且谏,至微行一条,穆宗还不愿承认,坚问何从传闻?醇王指出时地,怫然语塞。最后谈到园工,未能遽止;因为修园原为承太后之欢,当然不能擅作主张、说停就停,但允为转奏。

  就一般的看法,殿廷之上有此激烈的诤谏,慈禧太后必当顾全大局,颁懿旨停园工,而竟毫无反应,且穆宗于七月廿一日复去视察园工。于是又有醇王及李鸿藻等人的进谏。

  醇王之谏,朝士皆知,如《越缦堂日记》云:

  “醇王三进见,以死要上,下停园工手诏,上益怒。”李鸿藻等人之谏,则不独当时隐秘,且后世亦直至民国五十八年,李鸿藻年谱出版,录有上两宫太后折底,方知其中委曲。折中论理与势当停园工之外,最后一段,透澈而切实,是真能洞悉宫廷积弊者。李鸿藻说:“在承办诸臣,亦明知工大费多,告成无日,不过敷衍塞责,内而寺宦,外而佞人,希图中饱,必多方画策,极力赞成,如李光昭者,种种欺蒙,开干进之门,启逢迎之渐,此尤不可不慎者也。”又说:“臣等以为与其徒敛众怨,徒伤国体,于事万难有成,不如及早停工,以安天下之人心乎?伏愿皇太后明降谕旨,停止园工,则皇太后之威德,皇上之孝思,均超越千古矣。”

  此“臣等”自是“枢庭、御前”。折上留中,可知慈禧尚不愿停工。同时可想而知的是,慈禧可能有一种误解,重臣非反对修园,而是怕穆宗以视察园工为名而微行,因而必以此端相责。穆宗无可分辩,迁怒及于恭王父子,更扩及“枢庭、御前”,乃起极大风波。此为七月底之事,经过如下:

  七月廿八日:穆宗召见恭王,复询其微行一事,闻自何人?以“臣子载澄”对。载澄长于穆宗,为京中第一阔少。穆宗以恭王责子轻、责人重,更忿不能平。

  七月廿九日:穆宗召军机、御前及翁同龢。穆宗首责翁同龢,此次到京,何以无一语入告?翁同龢以此月中到书房才七日,而六日作诗论,无暇言及。因而以江南传闻面奏,并有人心涣散之语。穆宗又诟责言官,与恭、醇两王往复辩难,且有“离间母子,把持政事”之语。最后停园工、修三海而退。

  至下午三时许,陡起万丈波澜,宫中发下朱谕一道:“传谕在廷王大臣等,朕自去岁正月二十六日亲政以来,每逢召对恭亲王时,语言之间,诸多失仪,着加恩改为革去亲王世袭罔替,降为郡王,仍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并载澄革去贝勒郡王衔,以示惩儆。”

  此谕见诸官书所载,已有删节,原谕数恭王罪状,有“跋扈离间母子”,“欺朕之幼,奸弊百出,目无君上,天良何在”等语。文祥当然不奉诏,但请进见,不许;只好用军机独有的规制,以“奏片”申述意见,批复是:今日俱散值,明日再定。

  是日尚有两道上谕,一为朱谕,将因李光昭案革职之崇纶、明善、春佑改为革职留任;一为军机“承旨”停园工,查勘三海地方,量加修理之“明发”。

  七月三十日:召见御前及军机,将黜革恭王父子之朱谕发下。据翁同龢日记,召见“二刻许即下”,似无争论。孰知一波未平,又引起次日另一场大风暴。

  八月初一:据翁同龢日记:“是日本四起,一军机,一钱宝廉,一宝珣(两人请安、请训者也),一六部堂官及阁学。俄顷,撤钱、宝及六部起,添召军机御前及臣龢。”特召六部堂官及阁学为所谓“大起”,乃非常之举。据越缦堂日记,知为非常之变:

  今日有朱谕,尽革惇王、恭王、醇王、伯王、景寿、奕劻、文祥、宝鋆、沈桂芬、李鸿藻十人职,谓其朋比谋为不轨,故遍召六部尚书、侍郎、左都御史、内阁学士,即将宣谕。两宫闻之,亟止上勿下。

  此为穆宗师辛酉政变之故智,打算彻底改组政府。所以激出其此种失去理智之行为的原因是,文、宝、沈、李四军机,已商定了一种大事化小的策略,两日三旨,停园工自然照发;崇纶等改革留之朱谕则搁置不发;黜恭王之谕,改而后发,将穆宗痛斥恭王之语,删节为“语言之间,诸多失仪”八字。原以为恭王由“世袭罔替”的亲王,降为非世袭而须降封的郡王,以及载澄革去郡王衔,则“杀人不过头点地”,穆宗应可消气了。

  但穆宗却是另一种想法,他倒不在乎恭王是不是亲王,而是要宣布恭王的“罪状”,让天下臣民都知道恭王“跋扈离间母子,欺朕之幼,奸弊百出,目无君上,天良何在?”方能出得胸头一口恶气。结果改成因“语言之间,诸多失仪”而获严谴,彷佛罪轻罚重,恭王反像是受了冤屈。而且恭王父子的处分,一遇庆典,便可恢复,这类处置,完全是哄孩子的花样。因此,穆宗的气不但未消,反更急剧升高;加以崇纶等革留之谕,为军机搁置,则亲笔朱谕,竟成废纸,此可忍,孰不可忍?所谓“朋比谋为不轨”,即指此而言。

  但穆宗实在是太幼稚了。此种举动无异蚍蜉撼树,两宫“亟止上勿下”的情形,如翁同龢所记:

  (巳正归家)则苏拉送信被召,急驰而入……是日本四起……添召军机御前及臣龢;龢既未至,待良久,比入则两宫皇太后御弘德殿宣谕诸臣,念恭亲王有任事之勤,一切赏还。上侍立,亦时时跪而起奏,六刻毕。

  又据吴汝纶日记,谓“见都下某官与某中丞书,言停园工之事”,其中三点与诸说有异:一谓黜恭王原谕,有“跋扈弄权,欺朕年幼,着革去一切差使,降为庶人,交宗人府严行管束”等语;二谓“逾日复草革醇王谕”;三谓“两宫垂涕于上,皇上长跪于下,谓十年已来,无恭邸何以有今日,皇上少未更事,昨谕着即撤消云云。”最后一点可信;前两点则与事实不符。

  在这一场清朝开国以来所罕见的宫廷大风波中,穆宗及两宫太后,下逮“御前、枢廷十重臣”,以及内务府堂官等等,尽皆受创。唯一的例外是翁同龢,甚至可说他是此案中唯一的受益人。

  弘德殿师傅,王庆祺不论,尚有徐桐;而两次召见,不及其人,独有翁同龢,可知两宫对翁,另眼相看。揆两宫之意,穆宗之荡检踰闲,王庆祺固为罪魁祸首,徐桐亦不得辞其咎。因为李鸿藻在军机时多,书房时少。翁同龢回籍守制时,曾荐林天龄以自代,林天龄本在上书房行走,为载澄的业师,说得一口“福建京腔”,常为载澄所戏侮,未几出任江苏学政,在弘德殿之日甚浅。惟有徐桐,负授读之主要责任,果能循循善诱,穆宗何至入于歧途?他在弘德殿的失职,最了解的是李鸿藻,李之援翁即足以充分显示对徐桐的不满。

  翁同龢得李鸿藻的援引,看他的日记是很明显的。此数日所记,亦在在可以看出翁同龢踌躇满志的心态,如七月廿九日于穆宗与恭醇两王往复辩难,两王叩头申辩不已下记云:

  臣龢进曰:“今日事须有归宿,请圣旨先定,诸臣始得承旨。”上曰:“待十年或二十年,四海平定,库项充裕时,园工可许再举乎?”则皆曰:“如天之福,彼时必当兴修。”遂定停园工修三海而退。

  语气中俨然以正色立朝,一言可决大计的柱石之臣自居。又八月初一日记,谓“龢既未至,待良久”。彷佛已在必不可少的重臣之列。其下又记:

  (两宫皇太后)并谕李鸿藻,传谕臣龢,讲书当切实明白,务期有益。

  可知授读的主要责任,已落在翁同龢的肩上。在翁同龢,当然亦有掌握机会以自荐之意。日记中不言,而诗中却于不经意处流露,如“题潘伯寅万柳堂补柳图”第二首第一联云:

  万事尽如栽柳法,一官难得看花时。(自注:君方左降,再入翰林。)

  上句若谓“无心插柳柳成荫”,则正见得他心中放不开;下句慰潘左官,亦以自道朝朝入值,不得如翰林之萧闲,词憾而有自喜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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