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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这番话非常透澈,左宗棠无法提出异议,回过头来再想一想自己,如果易地而处,本身还寄在岳家的篱下,如何照料得到湘阴的老家。而且他也不喜欢利用举人的地位,有所营谋,则居乡的生计,复又何在?但他二哥的情形就不同了。

  原来一县的衣冠中人,便是地方上的缙绅,关说人情、干预公事,势不可免;从中收受谢礼,亦是情理之常,除非动辄以道学的口吻,而又言行不符,才会受人非议,否则不以为这是品德之玷。当然做得过分了,如包揽讼事、“闹漕”或者抓住地方官失职的把柄,加以勒索等等,那便成了土豪劣绅,又当别论。

  左宗植就一直干些助人自助、取之不伤廉的营生;如今成了解元,地位更加不同,除了退归林下的大老以外,便是湘阴绅士的领袖,光是红白喜事,如为富户巨室请出来当“大冰老爷”;丧事被请去“点主”之类,为人充场面所收的谢礼,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想通了这一层,左宗棠才明白他二哥为甚么“原来就不打算进京”?因为会试落第不说,就算有把握必中,除非外放当县官,一切花费,不难借贷,生计可以不愁,否则当穷京官便是个不了之局,当然,分部去当司官,那一个衙门都有“外快”,但必须与书办同流合污,这是左宗植决不肯干的事。既然如此,倒还不如在家乡当响当当的绅士,守住“老营”,培植幼弟上进,一样也能光大门楣,荣宗耀祖,对得起去世的父母及祖宗。

  筹议已定,兄弟俩相偕到了渌口;周家待左解元以上宾之礼,除“开贺”之日大宴宾客以外,又为左宗植特设盛筵,请了湘潭、醴陵两县的绅士来作陪。临行又送了一份“程仪”,四十两银子,是森源兴所出的一张银票,因此,左宗棠一个人进京的盘缠,算是宽裕的。

  十月底,左宗植雇了一条船,送胞弟到武汉,渡过洞庭湖沿江北上;在武昌的长沙会馆暂住,定好了长行的车子,选定十一月初四,宜于长行的黄道吉日,过江由汉口起旱,取道河南进京。

  在武昌动身渡江之日,起来得很早,行李是早就收拾好了的,但所借送到江边的轿子,迟迟未到;兄弟俩等得心焦,有些坐立不安,左贵便作了一个提议。

  “会馆西面,算卦的姓邵,大家都说很灵,何不去卜个课,看看四少爷的前程。”

  “如何?”左宗植看着他弟弟问。

  “也好。”

  于是由左贵导引,相偕出了会馆,不远便是个命相馆;当门坐着一个中年人,形相清癯,没有一般的江湖气;门口悬一幅布招,上写“范阳新安后人谈易”八字。

  左宗棠一看,神色肃然,“二哥,”他说:“这是个肚子里有货色的人。”

  “何以见得?”

  左宗棠先不答他的话,转脸问左贵:“你说他姓邵?”

  “是。”

  “刀口邵?”

  “是,刀口召,没有那个耳朵。”

  “这就越发对了。”左宗棠问说:“四哥,你记得不记得,邵康节封过甚么爵?”

  “这要查书才知道。”

  “我倒刚好记得,他在南宋咸淳年间封伯,称号是‘新安伯’。”

  “这可是信而有征了。”左宗植略想一想,徐徐说道:“然而亦有未谛。召公奭封于北燕,后裔家于范阳,固其实也;其中有一支迁居中州,在汝南、安阳一带的召姓,加‘邑’而为邵。此是信而有征。”

  “然则未谛者何在?”左宗棠问,带些考验的意味。

  “既称‘新安后人’,自然为邵康节的子孙;康节之父迁共城;《左传》:‘太叔出奔共’,在今河南辉县一带。其时之召,已为加邑之邵,此‘新安后人’不当再用刀口召。未谛者在此。”

  这两兄弟,在卜肆门口高谈阔论,完全是书呆子模样。围观的行人,已经不少;远远又有鸣锣喝道之声,是有地方官来了,或许认得新科解元,会下轿寒暄,那一来会白白耽误工夫,所以左贵赶紧催一声:“两位少爷进去吧,还要过江呢!”

  一进了门,正在为人起卦的“新安后人”,微笑示意,左宗植便坐在一旁;左宗棠打量四周,看书架上陈列着的书,有一部《皇极经世书》;一部《击壤集》,都是邵康节的著作,看起来确是“新安后人”,但为何不用河南之邵,特为标举“范阳”,倒要问他一问。

  不一会轮到他们兄弟卜卦了,但桌旁只有一张椅子,左宗棠先请他二哥坐下,然后自己掇过一张骨牌凳,坐在下首。

  “贵姓?”开出口来是燕赵口音。

  “左。”左宗植据实回答。

  “这位是令弟?”

  “是。”

  “尊驾有何见教?”

  左宗植侧脸说道:“你说吧?”

  “好。”左宗棠开出口来,不是谈自己的事,“贵姓必是召公之召?”

  “是。”

  “又是康节先生后人?”

  那人不即回答,深深看了左宗棠一眼说:“我在这里设砚将近一年,知道先子封号的,足下是第一位。”邵康节名雍,字尧夫,谥康节;明世宗复位祀典时,尊称为“先儒邵子”,所以那人称之为“先子”。

  “这又何足为奇?洞庭南北,知道康节先生曾在南宋追封为‘新安伯’的人,不知道多少?不过不相信你是康节先生后人,所以懒得多说。”

  这算是替两湖挣了个面子,但这姓召的,心知他自己的姓与籍贯都瞒不过行家,所以并不追问湖南人为何不信他的标榜,免得为左宗棠当场“砸”了他的招牌。

  “久仰湖广不但人文荟萃,而且卧虎藏龙;现在看贤昆仲的气度,真是所传不虚。”那人打过招呼,急转直下地问:“听足下是湖南口音,想来是有远行,暂住长沙会馆?”

  “正是。”

  “然则是问此行的休咎?”

  “是要请教。俗语说,君子问祸不问福,请召先生尽管直言。”左宗棠又说:“附带请教,台甫是——?”

  “慕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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