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高阳 > 苏州格格 | 上页 下页
六八


  “尧夫的尧?”

  “也是尧舜的尧。”召慕尧很知趣,不敢再以邵尧夫来标榜了,“请容我略为布置一下。”

  召慕尧将桌上贴着“文王六壬”字样,装着许多纸卷的木盒子移开,吩咐书僮燃起一炉檀香;然后从抽斗中取出来一个锦盒,内有三枚制钱。

  “‘井有君平掷卦钱。’”左宗植念了一句唐诗。

  “是,掷卦。”召慕尧接口,“既遇通人,不敢不以君平遗法虔卜。”

  说完,取出制钱,一面在香炉上缭绕;一面念念有词地在祷告。接下来便是掷卦了,掷一个记一笔,正面是阳、背面是阴;掷完上卦,又掷下卦,等他掷完,水牌上出现了一个离卦、一个坎卦。

  “六十四卦。”

  “巧了,最后一卦。”左宗植看着弟弟说:“‘火水未济。’”

  一听这话,左贵的脸色变了,左宗棠赶紧推了他一下,示意勿露形色,同时问道:“不知是第几爻?”

  爻称“六爻”——八卦的每一卦,由上中下三个部位的笔画组成;全卦为上下两卦相迭,便是六个部位,所以爻数有六,自上而下、第一爻称为“初”;而第六爻称为“上”,其余各以数字区分。

  卜爻亦可用掷钱之法。召慕尧的法子是,三枚制钱掷两次,出现六个阴阳面,或数阴,或数阳,以最后亦即是最下那个部位的笔画而定;干“连”坤“断”,如前则数阳、一阳为“初”,依数类推,反之数阴亦然;全阴全阳,一概为“上”。

  第六十四卦“火水未济”的下卦为坎;坎的最下部位是“断”成两小划的坤,所以应该数阴;哪知接连两掷都是阳面,全阳为“上”,亦就是第六爻。六十四卦共三百八十四爻,所以这是最后一爻。

  最后一卦的最后一爻,如此之巧,连左宗植亦脸现犹疑之色;而召慕尧却笑盈盈地说:“恭喜,恭喜,此爻本卦平、变卦吉。我们来看看爻解。”

  于是翻开《周易》找到“未济”上爻的爻辞是:“‘有孚于饮酒、无咎;濡其首,有孚失是。’象曰:‘饮酒濡首,亦不知节也。’”

  这一段话用不着解释,左氏弟兄读过《周易》,知道其规诚之义是,凡事自判,便可无咎;饮酒而不知节制,以致酒濡其首,便有祸患了。

  “变卦是‘解上’。”召慕尧又翻《周易》。

  “解”为第四十卦;与“未济”比较,下卦之坎相同,上卦由离变震,亦就是火变为雷。解卦上爻辞是:“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获之;无不利。”

  “无不利,自是大吉。”召慕尧解释卦象:“本卦变卦皆以坎水为根,升腾而上则由离火而变为震雷,此是‘积阴临阳曦,阴险阳则夷’。变卦更有一鹗横空之兆,可喜可贺。”

  左氏昆仲相互看了一眼;作兄长的说:“莫非还有非分之荣。”

  这是句很含蓄的话,贺人科场得意,有“荣膺鹗荐”、“鹗表横飞”的成语,召慕尧说有“一鹗横空之兆”,意同“鹗表横飞”;这一解使左宗植颇为心动,想到“一鹗”或指第一,莫非不是状元,便是会元?所谓“非分之荣”即指抡元而言。

  他们弟兄彼此默喻,召慕尧亦懂得这句话,但左贵却不明白,忍不住开口问了:“召先生,你说这变卦是甚么预兆?”

  召慕尧不肯明言,只说:“回头问你家主人好了。”

  “回头我告诉你。”左宗植拦住老仆,转脸又问:“召先生,请教所谓‘阴险’,可有别解?”

  “此番北上,是水路还是陆路?”

  “陆路。”

  “这就是了。‘濡首’垂节饮之戒,亦恐有溺水之厄。既是陆路,自然无碍。”

  “可是经河南要渡黄河;眼前就要过江,在在会遇水厄。”

  “此是指长行而言,过渡或舟程不超过三天的短途,都不要紧。”

  “四弟,”左宗植郑重嘱咐:“你记住召先生的话,如果坐船,务必留意。”

  于是兄弟俩在汉口握别,左宗棠到了京城不久,就听说家乡遭遇水灾,心绪颇为不宁,亦成为会试失利的原因之一。所幸结识了胡林翼,两情相契、无话不谈,足遣失意落寞之感。谈到召慕尧的预言,胡林翼殷勤致慰,当然亦能体会到他落第回到渌口以后的心情,却苦于无从援手;但这回从江宁迂道来访,自觉似乎可以为左宗棠在岳家添些光采。

  这个念头,从九江开始,便一直萦绕在心头;及至一入萍乡境界,看到县官的名刺,豁然贯通,顿时有了计较。

  * * *

  原来在胡林翼自江宁动身之前,正好江宁藩司来见总督,谈起旗下官员出差骚扰地方,陶澍深恶痛绝,指示严禁;附带谈到有些达官贵人的子弟,亦不免招摇时又说:“凡是所谓‘官亲’有所需索,地方官亦不必理会。如小婿这一次回湖南省亲,我已加以告诫,如果沿途有不检点的情事,请随时告诉我,一定痛责;但地方官不可陷人于不义,请贵司设法知会所属,否则,我不知则已,知道了,一定指名严参。”

  藩司知道陶澍想整顿吏治的决心,同时也知道胡林翼亦讲究敦品励行,一定谨守岳父之戒。倘或弄巧成拙,真个由总督“指名严参”地方官,就大杀风景了。

  因此,藩司一回衙门,就将这番话告诉了他最亲信的幕友。州县官请幕友,至少两席;一席刑名,一席钱谷,而通省的“刑名老夫子”,以臬司衙门的首席为领袖;“钱谷老夫子”自然是以藩司衙门的首席为头,凡有关刑名、钱谷的案件,由此两领袖发号施令,成为所谓“一条鞭”的制度。平时此两领袖与各县的幕友,书札频繁,声气相通,信中有所交代,如响斯应,灵验无比。

  这封信写出去,内容跟陶澍的原意,已不甚相符,信中说“大府整饬官常”,不可违背;但胡林翼是名士,尊贤礼士,亦“职司民牧者,分所当为”,所以不妨私下加以照应。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