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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这,你是言不由衷了。”左宗棠打断她的话说。

  “你当我故意恭维你?不是,我有理由的。”

  “请教。”

  “淮阴侯没有读过书,你是把书读通了的。史书上说淮阴侯‘无行’,人品更不能跟你比了。”周筠心略停一下,放慢了声音说:“不过,你如果气量小,就输他一着了。其实气量大小,亦只是一转念间,《论语》中的‘四无’你只要记住‘无我’就行了。”

  左宗棠不作声,静坐了好一会,倏然起立,“不是无我,”他说:“是无人。不管人家怎么看我,怎么说我,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当没有这个人就是。”

  * * *

  左宗棠到底看开了;倒是周筠心还有些不放心。她的表亲很多,来作客的便有两表兄、一表弟,谈得左宗棠应试之事,她总一再声言,科名有迟早,“场中莫论文”。但场外却正好相反,只要“闱墨”拿得出手,即使不中,亦不必介意;至亲好友更不必为他嗟叹。凡此用意,都在为左宗棠设想,预留退步;万一不中,不致难堪。

  到了重阳那天,周筠心有个表兄罗仲仪,邀大家去登高,“省城到渌口,一百里路出头,报喜的再快,也要傍晚才能到。”他说,“如果是‘五魁’,晚上才揭晓,报到这里是明天的事了。与其在家中枯守,不如先去登高。”

  这也是周筠心为左宗棠设想,怕他在家等待,或许会因为心神不宁,行止不够沉稳而为人耻笑;所以特地托罗仲仪作此出游的提议,时光便容易打发了。

  到得日暮归来,门巷萧然,未得喜信,全家及宾客都绝口不提此事,但平时晚餐谈笑谐谑的热闹景象,却也都消失了。

  饭后本来总是各归卧处,但这晚上都还在厅上闲座——真的是闲座,很少交谈,便谈亦都是低声细语,显然的都有所待,等待省城来的报子。

  左宗棠为了表示不改常度,照平时一样,回到西楼读书;直到三更天才见妻子上楼。他不免愧歉,“都为了我一个人,害大家空等了半夜。”他说,“看来是不必指望了。”

  “也不见得。”周筠心答道:“罗二哥把你的闱墨又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说你的策论实在好,应该有五魁之望。说不定这时候写榜,正写到你的名字。”说着,“噗哧”一声,为她自己的忽发奇想而忍俊不禁。

  左宗棠也笑了,“说真的,”他正一正脸色,“我自己的事倒还丢得开,只惦念我二哥,不知道中了没有?”

  “如果你中了,二哥一定也会中。罗二哥说,闱中最重第一场,你二哥第一场的文章比你好。”

  “但愿如此。”左宗棠打个呵欠,“今天太累了,睡吧!”

  睡到五更天醒来,发现身旁无人,左宗棠掀开帐门外望,只见妻子站在窗前眺望;窗是北窗,正对省城南来的大路。她盼望的是甚么,亦就不言可知了。

  这一天,全家上下、度日如年。到得上灯时分,突然发现人声隐隐,马蹄得得,然后是“当、当、当”的锣声,罗仲仪顿时喜逐颜开,大声说道:“报来了!一定是五魁。”

  “不对!”左宗棠说,“如果是五魁,报子半夜里从省城动身,午前就该到了。”

  话还没有说完,锣声顿歇,而人声更盛,周家的总管奔进来,先向周老太太请个安,“恭喜老太太!”他说,“姑爷高中了。”

  这一说,罗仲仪及周筠心的两个弟弟周汝充、周汝光,拔脚飞舞,报子们乱糟糟地嚷着贺喜讨赏。为头的冲着罗仲仪,单足下跪,双手高举,擎着一张泥金梅红笺的报条,高声报道:“捷报:贵府左姑老爷印宗棠,高中湖南壬辰科乡试第十八名举人。”

  接着,将金光闪亮的报条,贴在大门左边。报子一共五个人,除了为头的那个以外,其余四个都被延入“轿厅”,酒饭款待。

  为头的那个,是由罗仲仪与总管出面,在门房中“讲斤头”——开发赏钱的数目。这没有一定的规矩,第一,看主人家的家道;第二,看名次高低;最后还要看路途远近,“漫天要价”,但多半不会“就地还钱”,因为这是喜事,主人家只要力量够,出手不会小气的。

  周家是富户,名气又高,报子还有一项索厚酬的理由是,报到湘阴左家,才知道“新贵人”是周家的姑爷,家住渌口,一路奔波打听,颇为费事,而这也就是迟到此时方能报来的唯一原因。

  结果是讲定了八十两银子,后来听说喜事尚未满月,为头的要“给老太太磕头道喜”;少不得还要发赏,“干脆给两个大元宝吧!”罗仲仪慷他人之慨地作了主。

  等乱过一阵,总管带头,正式给“老太太、姑爷、大小姐”贺喜。周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左宗棠心事一去,气定神闲;只等周筠心来了,一起受礼。

  “大表妹呢?”罗仲仪问。

  “我叫丫头通知她,要着红裙,只怕还在换衣服。”周老太太叫着小儿子说:“二毛,去看看你大姊,怎么还不下楼。”

  于是周汝光飞奔而去,不久回转,却只是一个人;脸上有困惑的神气。

  “你大姊呢?”

  “她要等一会才能来。”

  “为甚么?”

  “她不知道为甚么哭了。”

  周汝光答说:“得要洗了脸才能来。”

  “为的是太高兴了。”罗仲仪教导十岁的周汝光:“这叫喜极而泣。”

  就这时听得有人在喊:“来了,来了!”大家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向门口,来的自然是周筠心。

  她遵照母亲的嘱咐,着一条簇新的百褶红罗裙,上身是月白绣花缎的夹袄;脸上粉光致致,只是眼泡略有些浮肿,但就像“金鱼眼”那样,反使得体态微丰的少妇,格外显得雍容富丽。她的表兄弟们,不由得齐声喝采:“好漂亮的新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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