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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衙役想喝斥吓阻,林则徐摇摇手,示意不必,等她从泪水中宣泄了无可名状的复杂情绪,方再开口:“何翠花,你这一哭,可见你还有羞耻之心,你应该遵从官府判断,跟本夫李阿牛团聚,邻居亲友,可怜你的遭遇,原谅你女流柔弱,失节出于无奈,并非贪图朱家之富而背弃本夫。你是很聪明的人,难道连这层道理都想不明白?”

  “青天大人明鉴万里,人人要脸、树树要皮,小妇人没有脸再见李阿牛了,李阿牛亦不见得还肯认小妇人。”

  “如果李阿牛仍旧愿意跟你做结发夫妻呢?”

  何翠花不答,只是饮泣;林则徐心知她是愿意了,当即吩咐,暂且休息,命官媒将何翠花带了下去。其时沭阳县令来报:原告已到,便带李阿牛上来问话。趁这提人等待的片刻,将李阿牛最初呈控的状子看了一遍。

  “李阿牛,”林则徐指着状子问道:“你只告朱阿牛抢了你的妻子,请官府替你主持公道;我倒问你,要怎样才算公道?”

  “回大人的话,朱阿牛青天白日,强抢良家妇女,是做强盗,请大人办他的罪。”

  “何翠花呢?你说该怎么办?”

  “小人不知道。”

  “你怎么说不知道?何翠花不是你的妻子吗?你不打算要她了?”

  “小人不敢要。”

  “为甚么?”

  “小人现在是替人家做长工,吃一口苦饭、混饱自己的肚子,养不起何翠花。”

  “好!你说老实话很好。”林则徐点点头,表示嘉许,“不过我要问清楚,你的意思是,只要养得起何翠花,你仍旧愿意跟她做夫妻?”

  “是。”

  “你不会嫌她?”

  “小人不知道会嫌她甚么?”

  “嫌她已不是黄花闺女。”

  李阿牛不即回答,沉吟了一回说:“既然要做夫妻了,小人嫌她也没有用。”

  “你的意思是,如果嫌她,就不愿意跟她做夫妻了?”

  “是。”

  “好。我再问你,朱阿牛抢亲,是因为你的丈人把何翠花改许了给他的缘故;你是不是觉得你丈人完全错了?你自己一点责任都没有?”

  “也不能完全怪他,小人也有错处。”

  “你错在甚么地方?”

  “小人是让赌害的。不该赌输了,把何家的田,抵押给朱阿牛。”

  “那么,如果何——”林则徐检了一下卷宗,看清楚何老翁的名字叫何本存,才接下去问:“如果何本存仍旧招赘你为女婿,你愿不愿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尽你做女婿的本分?”

  “小人愿意。”

  “是你心里的话?”

  “小人不敢欺骗大人。”

  “先把他带下去。”林则徐又说:“带何本存!”

  这何本存是个老实乡农,只是没有甚么见识,才会做出同意朱阿牛抢亲的胡涂事来。刚才父女相见,已抱头痛哭过一场;他知道“臬台大人”会一改原判而断离,已有接女儿回家的打算,但接了回去,是仍旧招赘李阿牛,还是将女儿另行许配,却是五中茫然,因为这个心乱如麻的原因,进得厅去,呆头呆脑,答非所问,连旁人都替他着急。

  见此光景,林则徐暂且不问,命他跪在一旁,先提被告来审;朱阿牛是在沭阳、赣榆两县花了钱的,所以两县来的差役都跟他相熟,花厅审问的情形,不断有消息传来,心知官司打输了;这场官司输不得,输了可能性命都会不保,是故脸色灰败如死,人在发抖,抖得牙齿格格作响。

  林则徐心知朱阿牛已经知罪,这可以省了好些精神,不妨直截了当地判决,但亦不必勉强,告诉他利害关系,让他自己抉择好了。

  于是问过姓名年籍,林则徐的第一句话是:“朱阿牛,你知道不知道你自己犯的是死罪?”

  听这一说,朱阿牛身子抖得更厉害了,结结巴巴地说了四个字:“大人饶命!”

  “依大清律:白昼抢奸良家妇女者死!姑念你无知,我不引这条律例;只科你和奸的罪,你服不服?”

  “服!服!”

  “和奸的罪名,又打又罚,打是杖责五十,枷号一月,交本县执行。”

  “是!”沭阳县令急忙起立,大声答应着。

  “罚是罚出妆奁资五十两银子;另外把李阿牛押给你的十几亩田,还给何本存,作为送李阿牛的遮羞礼。你愿意不愿意?”

  朱阿牛因为死罪可免,神智比较清楚了,罚的数目不小,未免心疼;但如说不愿,则依律科断,便是死罪。

  一想到此,连连答应:“愿意,情愿照罚。”

  “既然如此,当堂具结。”

  甘结是现成印好的,只要填上事由及罚项;值堂差役念给朱阿牛听完,盖上手印,就算结案了。

  带走朱阿牛,带上李阿牛及何翠花,连何本存一起,跪听判决。

  “何本存,刚才朱阿牛受审的情形,你都听清楚了没有?”

  何本存先是听得朱阿牛能免死罪,心中宽了下来;再听得朱阿牛还田作为送李阿牛的遮羞礼,便知女儿仍旧该是李家的媳妇。这一下,心思大定,就像换了一个人似地,再不是呆头呆脑,答非所问了。

  “回青天大人的话,”他清清楚楚地说:“朱阿牛说的话,小人都听清楚了。青天大人是小人一家的重生父母。”说着,磕了一个头。

  提审到此,只剩下一个人要对付了。林则徐心想,何翠花事先一定知道朱阿牛将出以抢亲的手段,无所表示,便是“默成”,亦足证她已有嫌贫爱富之心;再看朱阿牛长得比李阿牛体面,或许一片心已都抛注在朱阿牛身上,正好借烈女不事二夫的理由,达成改嫁的心愿。大清律只能断她与奸夫“离”,却不能促使她与本夫“合”,如果她既不能嫁朱,可亦不愿嫁李,那便是王法所不及,清官所难断的家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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