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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那怕只有一个名额,他也有把握拿到手;当时兴匆匆赶到杭州,不想生起病来。生病也还是要报考,而且考得很好;榜发录取,分入炮科,他非常高兴,因为陆军中炮科居首,很能学到一点东西。当然,他也想到世界上好些大军事家出身炮科;像拿破仑就是。

  * * *

  保定学校的学生,有汉人,也有满人;满汉之间的成见很深,因为汉人革命,而满人是被革命的对象。因蒋先生早就将辫子剪掉了;越发引起旗下学生的猜忌,都在背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议:“这个人,连辫子都没有,一定是‘乱党’。”

  蒋先生当然知道旗人对他的观感,深自克制,劲气内敛;表现得异常平凡的样子。但是,他觉得个人荣禄不足计,国家民族的尊严不容侵犯;因此,有次跟日本教官发生了冲突。

  “这一块泥土,大概一立方寸。”讲卫生学的日本军医教官指着他带来那块泥土说:“其中可以容纳四万万个微生虫。”

  这句开场白,大家都觉得刺耳;思路敏锐的蒋先生,却立刻就发现了疑问:微生虫非肉眼可见,要放在显微镜下,才能约略计算;因为过于细微,出入甚大,上下数千万不足为奇,为何不说五万万、或者三万万,而偏要说成四万万?

  这个疑问很快地得到了解答,也证实了他的怀疑确有必要,“这一立方寸泥土,好比一个中国。”日本教官说:“中国有四万万人,就好比四万万个微生虫,寄生在这块泥土中一样!”

  “教官!”他霍地站了起来;挺拔的身子如山岳之峙,一双清澈的眼中,闪出不可屈辱的庄严光芒。

  然后,他离开座位,采着沉稳的步伐走向讲台;日本教官愕然不知所措,而他的同学们在惊异困惑中,隐隐然有着兴奋的期待——大家虽不知他将会有何举动?但都相信,他的举动必是不平凡的。

  果然,没有人能猜到他的举动,他拿起那块泥土,一掰为二;二掰为四;四掰为八,取其中一块向日本教官责难:“日本有五千万人,是不是也像五千万微生虫寄生在这八分之一立方寸的泥土上呢?”

  日本教官被问得张口结舌,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而讲台下面的学生,却无不面有喜色,暗暗称快,形成感情上的强烈对比。

  被责问的人,终于恼羞成怒了!厉声喝问:“你!你是不是革命党?”

  “只问譬喻得对不对?请不要说题外之话。”

  “哼!”日本教官下不得台,只有狠狠跺一跺脚,下了讲台,头也不回地去找学校总办评理。

  这一下,他成了英雄,立刻为同学所包围,都说他为大家表达了心中的愤慨;甚至于连对他有成见的旗下学生也另眼相看了。

  当然也有人替他担心,说日本人的气量狭隘,一定会要求总办严厉处置;说不定会要挟总办非开除这个“欺师犯上”的学生不可。

  * * *

  事实上日本教官确是这样要求。但总办赵理泰,并未听信他的一面之词;经过调查之后,认为错在教官,不在学生。

  总办之下有监督,承命管理学校;赵理泰将他找来,且不提自己的看法,先要听听他的意见。

  “师生之间,议论纷纷,大家都很注意这件事。”监督答说:“帮蒋某人说话的自然很多;不过有人坚持‘师道尊严’这四个字,认为蒋某人犯上,非开除不可。否则群起效尤,没有一个教官可以教得下去了。”

  “这情形不同。蒋某人是有志气的好学生,决不是故意捣乱。至于日本教官,譬喻不当,可说自取其辱;像这样的教官,我决定早早解聘。至于说到‘犯上’,也不可一概而论;‘天地君亲师’,在天理伦常上,师居末位。日本教官侮辱我们中国人,当然不能再考虑他的师的地位;而且他本人也不足为人师表了。”

  “总办的见解很透澈,不过为了别位教官,似乎不能不了了之。”

  “当然要作处置的。拿蒋某人找来,训他几句。”赵理泰加重语气说:“只能这么办!就这样子,已经委屈他了;照理说,像这样的学生,应该嘉许。也只有这样的学生学军事,将来才能保国卫民。”

  于是,监督命校役找了蒋先生去,假意“训斥”了一番;声音很大,而脸色和缓,甚至还带着些笑意。蒋先生本来是从小受贤母教导,极知尊敬师长的人;同时也体念到总办和监督如此处置,实在是暗中回护,所以心悦诚服地领受了“训斥”。

  * * *

  这年冬天,中国驻日公使跟日本的文部省,取得关于中国派遗留学生的协议。日本文部省承诺,各官立高等学校,在今后十五年内,每年容纳中国学生一百名;由中国给以经费补助。因此陆军部决定在保定军校的日文班内,考选一批留日陆军学生。

  蒋先生看到学校所贴出来的考选布告,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毕竟有了一个留日的机会;忧的却正是这个机会不会己有!

  他无法克制自己的这一希望。因为不但到日本学习陆军是蓄之已久、无时或忘的志愿;而且也渴望着重见陈英士,一倾蓄之已久的友情。

  想来想去,只有冒昧陈词。他写了一封信给赵理泰,说陆军部规定由日文班考选,无非因为可以消除文字语言的隔阂,便于受教;而自己去过日本,也懂日文,不悖规定的原意。所以请求准许一体受试。

  信是送出了,消息沉沉;到了临考的前一天,还没有下文。但是,他并未绝望;因为如果所请不准,必有批示,所以还是很沉着地等着,而且这天晚上的自修课时,他依然能够聚精会神地准备应考的学科。

  自修课终了的号音响了;接下来便得上床。然后熄灯号也响了;一丝希望随着光亮消失在漫漫黑夜之中。

  突然间,又发现了光亮;蒋先生从睡梦中被唤醒,但见荧然一灯,照出一张橘皮样的皱脸,是监督身边的老勤务兵张得标。

  “有你的公事!”张得标右手拿公文给他;左手提起了马灯,好让他细看。

  公事是写在他的原件上的批示:

  奉总办面谕:准予一体受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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