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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下面是监督的署名,看出这批示是他的亲笔。

  这意外的转机,对他自是一种绝大的冲击,以致精神亢奋,再也无法入睡。可是,如果没有足够的睡眠,明天就没有足够的精力和清醒的头脑去参加考试;又怎能在这一场“鏖战”中获胜?因此,他对自己的精神状态相当着急。

  越是这样,越无睡意,辗转反侧,烦躁异常。突然间,他想到孟子上“吾善养吾浩然之气”的话;也想到大学上“定、静、安、虑、得”的道理,因而欣然接受自己的考验,试着将得失荣辱之心抛开,学习孟子“不动心”的功夫。于是方寸灵台,湛然恬然,很快地像往常一样;也像此时所有的同学一样,合眼入梦。

  醒来时,恰好起床号响。他觉得神清气爽,充满了信心,也充满了快乐;但是,表面上他跟平时完全一样,从容而敏捷地该做什么做什么。到第一堂学科开始时,进入试场,与日文班的同学相角逐。

  很快地发榜了,榜上有名,终于达到了他学“万人敌”的愿望!

  * * *

  东渡进入东京振武学校不久,就听到镇南关起事的消息;蒋先生早蓄革命之志,亟于见诸行动,但为他的朋友张恭所劝阻,祇好暂加忍耐。

  他的朋友都是革命志士,其中最凸出的一位是苏玄瑛。他本名叫苏子谷,是逸仙先生的同乡苏贾森的儿子;苏贾森是横滨的华侨,在英商专营茶业的贸易行中做买办。当时华侨的风气,无论携眷与否,都喜欢置日妇外室,广东话叫做“包日本婆”;最初是买卖方式的露水姻缘,日久情生,形同配偶,如果有了子女,关系更加密切。苏子谷的母亲,就是在这种习惯之下,与苏贾森同居的;苏贾森替她起了一个中国名字,叫做亚仙。

  在苏子谷十一岁那年,中日战争爆发;苏贾森挈妇携雏回广东,家道因而中落。于是苏贾森将亚仙母子送回日本,倚靠苏子谷的姑夫林紫垣生活;第二年,也就是苏子谷十五岁的那年,横滨华侨开办大同学校,他考入乙级就读。乙级只授中文,采用“昭明文选”的论文书启为课本;苏子谷资质鲁钝,不甚了了,两年以后方始升入甲级,兼习英文。

  不久,由于林紫垣的资助,苏子谷得以升入早稻田大学高等预科。但是,林紫垣所供给的生活费用,每月只有十圆,仅敷“下宿屋”的膳宿两费;为了要省下钱来买书,他迁到最低廉的、只有最穷苦的学生才住的下宿屋。房东所供给的米饭,竟搀和着石灰;晚上亦没有灯。没有灯不能读书,需要学生自备,而苏子谷没有钱买石油,只好坐在黑头里。同寓的人问他,他说:“我的书,白天就读熟了,何必晚上再点灯读书?”

  就是这样刻苦的生活,也只维持了两年;林紫垣的接济忽然中断了!苏子谷大窘。幸好,当时驻日使馆中,主管学务的汪大燮,是个相当开通的人,准许各省优秀学生改充公费生;苏子谷便由横滨华侨保送,转入振武学校学习初级陆军。

  其时留日学生的组织“励志会”,因为有一部份重视利禄的人,跟官场相当接近,日渐腐败;所以倾向革命的有志之士叶澜、汪荣宝、张继等人,准备另外组织新团体,明白揭示以民族主义为宗旨。新团体的定名,本来预备参照意大利独立之前,一八三一年马志尼组织“少年意大利”,主张立宪共和的史实,名为“少年中国会”;但怕刺激满清当局,自招阻力,因而隐约其词,称为青年会。

  青年会的发起人,以早稻田大学的学生为多;所以苏子谷亦列名其中。他本来的交游,只限于少数广东同乡,自从参加了青年会,与各省才俊贤豪交游,加以刻苦自励,因而文思大进;同时他又有绘画的天才,无师自通而作品老练精工,有同名宿。就这样,渐渐地在留学生之中,崭露头角。

  光绪二十九年,俄国占领东三省,留日学生,大为愤激;各省同乡会,纷纷开会研究对策。江苏的钮永建,发起组织拒俄义勇军,先跟留学生会馆干事章宗祥、曹汝霖去商量;而此二人正是励志会中接近官场的人物,认为此举易于引起北京的疑忌,便拿留学生手无寸铁,决难有成的话拒绝此一建议。

  事为青年会的叶澜所知,跟另一会员秦毓鎏计议,认为应该支持钮永建组织拒俄义勇军,借此题目正可以鼓吹民族主义。其它会员亦多赞成此事;于是由钮永建发传单,定期在神田锦辉馆开发起大会。

  这天到会的各省学生,十分踊跃,总计五百余人之多,全体通过组织拒俄义勇军,报名为队员的亦有两百多人,推举陆军士官学校的高材生蓝天蔚为队长,日日操练;同时采取了三个准备回国、开赴疆场的步骤。

  第一步骤是致电北洋大臣袁世凯,请他抵抗俄国,表示已组织学生军,请隶属北洋麾下。

  第二步骤是通电国内各省,争取国人的同情与支持。

  第三步骤是公推钮永建及汤尔和为特派员,回国面见袁世凯,说服他出兵拒俄。

  就在这着着进展,表现得有声有色之际,有个叫王璟芳的湖北学生,表面在锦辉馆的大会中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暗地里却向使馆告密,将学生军的底蕴,尽情泄露。

  驻日公使蔡钧得报大惊,急电回国;袁世凯亦有密折,说“东京留学生若干人,编练数军,希图革命;来电诡言俄患日深,求助军火,以便至东三省与俄人决战,情形叵测。就使本为忠义,然距义和团之日未久,亦深虞其有碍邦交。”

  于是,军机大臣承旬,一面密电各省督抚:“留日学生回国,遇有行纵诡秘,访闻有‘作乱’本心者,即可随时捕获,就地正法”;一面严饬蔡钧监视留日学生的行动。

  湖北籍的蔡钧有能员之名,也有小人之称,当然要借此机会立功献媚,他向日本政府交涉,要动用日本警察的力量,勒令解散拒俄义勇军,制止学生练习军操,竟得如愿以偿。

  学生军被迫解散后,苏子谷报国无路,痛哭之余,忽动归思;请他在横滨的同学冯自由,写了一封给陈少白的介绍信。到了香港,就住在陈少白所主持的中国日报馆中。不久,他的父亲苏贾森得到消息,亲来香港探子;苏子谷竟避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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