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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汪辉祖精于律例,但世事变幻莫测,律例有时而穷,好在他学问渊博,律例所不及者,引用四书五经的道理,或者史书中所记据的情况,准情酌理,作出最适切的判决。

  梁守常的腹笥亦很宽,所以彭华以师礼相待。就在他真除不久,巴州南乡发生一件奸情案,有个叫浦四的十五岁男孩,有个童养而未成礼圆房的妻子王氏,为浦四的叔叔浦经勾引成奸,事发以后,彭华依亲属相奸的律例,打算将浦经“发附近卫充军”,但梁守常坚持不可。

  “这是‘凡奸’,罪不能定得这么重。”

  奸情案有各种性质,男女两造毫无关系而和奸者,谓之凡奸。彭华便说:“老夫子,依服制,侄为叔伯父母服丧,是‘齐衰不杖期’,怎么能算凡奸?”

  “服制由夫而推。王氏童养未婚,夫妇的名分未定,不能旁推夫叔。”

  “可是王氏管浦四的父亲叫‘公公’,这不是媳妇的身份吗?”

  “不然。”梁守常说,“公公与媳妇对称,王氏还不是媳妇,浦四的老子就不是公公。这所谓公公,不过乡下年纪轻的,对年长的一种尊称而已。”

  “说得是。”

  彭华定了浦经与王氏各杖九十的罪。不道为臬司驳了下来,说王氏为浦四之妻,而童养于浦家。如以凡奸论罪,则于浦四夫妇的名分上说不通了。

  “童养不过是虚名。”梁守常说,“王氏从小叫浦四为四哥;浦四叫王氏为妹妹。既以兄妹相称,就不能算夫妇。浦四既还不能算是王氏的丈夫,浦经就不是王氏的‘叔公’。”

  这一回申详上去,又被驳了下来,套了一顶“名分有关”的大帽子。这下事态严重了,因为有悖伦常是可以奏参革职的。梁守常安慰彭华,一定可以请臬司维持原判。

  于是梁守常殚精竭虑,引用古书,做了一篇极精彩的文章,他说:“《礼记》:‘未庙见之妇而死,归葬于女氏之党’,以未成妇也。今王氏未庙见,妇尚未成。且古人有言:‘附从轻’,言比附人之罪,以轻为尚。《书经》亦言:‘罪疑惟轻。’妇而童养,疑于近妇,如以王氏已入浦门,与‘凡’略有差异,比‘凡’稍重则可,如必以服制相论,则与从轻之义不符。设或所犯之罪,重于奸情者,则出入太大。”这是说,倘有重于奸情的命案,不论服制,只不过杖一百、充军三千里。倘有服制便是绞立决,生死所关,出入不能说不大。

  因此,梁守常下了一个结论:“浦经从重枷号三个月,王氏归母族。令浦经别为其侄浦四娶妇,似非轻纵。”

  这回准了,而且很意外地,得到总督勒保的一封信,说由臬司衙门转报浦经与王氏奸情一案,引析古义,至为允当。足见肯读书上进,勤理民事,至为欣慰,特函嘉勉。

  对这番奖许,高兴的只是大青,觉得面子十足,将来去探望勒姨太太,重晤旧日女伴时,足以扬眉吐气。在彭华却淡淡地不以为意,因为他另有心事。

  “二爷,你怎么啦?”大青十分关切地问,“好几天了,也没有见过你有一张笑脸,到底什么事烦着你了?”

  彭华先是不作声,然后叹口气说:“事情迟早是瞒不住的,我跟你实说了吧!”

  原来当勒姨太太将大青赠彭华做妾,而他感于两妇之间难为夫,欲待辞谢而不得时,恰好罗桂鑫来访,谈起这件事。罗桂鑫认为以魏禄官的贤慧,跟她实说,必能谅解他的身不由己。至于以后如何接她到任上,须因时因地制宜,目前无法计议。彭华也认为跟魏禄官明说了,能否获取谅解,固然在未定之天,但如瞒着她另外纳妾,先就难逃薄幸之名,所以同意了这个建议。

  去做说客的,当然也是罗桂鑫。得到的回音是,魏禄官不但毫无妒意,而且因为彭华的起居有人照料,显得颇为欣慰。不过,罗桂鑫也带来一个令人忧虑的消息,魏禄官夜咳不眠,每天下午双颊艳如玫瑰,这是“潮热”,有经验的人,都说她已经得了痨病了。

  “哎哟!怎么得了这么一个要命的病呢?”大青显得十分关切地问,“如今好一点了吧?”

  彭华摇摇头,从抽斗中取出一封信来,默默地递给大青。信上的称谓很少见:“彭二叔大老爷尊前”,下面是:“敬禀者,套言不叙”,所叙的正事,措词与信纸一样粗糙:“今为姨奶奶之病,半年至今,服用白木耳三斤多,毫无效验,反增病势。侄早想修书禀报,姨奶奶坚持不肯。我二叔令侄私下实告,立候指示,切切。专肃并请福安。侄桂鑫百叩。”

  “这桂鑫是谁?”

  “就是罗思举的侄子,我在东乡安的家,是他一手料理的。”

  “那么,二爷。”大青问说,“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彭华答说,“我不能到东乡去看她,也没有办法接她到巴州来。第一,先要跟你说明,就是一件很难开口的事;第二,县官忽然又冒出来一个姨太太,巴州百姓会当笑话讲。”

  大青略想一想,问:“她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

  “知道。”

  “那就好办了。我到东乡去看她。”

  “好极!”彭华的愁怀顿解,“我请罗桂鑫来接了你去。”

  “我去了,该说些什么?二爷,你得把她的情形跟我说一说,见了面才有话好谈。”

  “她是魏长生的——”

  等彭华细谈了魏禄官的身世,以及结合与定居东乡的经过以后,大青细想了一会说:“我想把她的弟弟小龙带回来。痨病是要过人的,童子痨一到发育的岁数,就是难关。你看呢?”

  “我当然赞成。不过带了来,要有人养。”

  “那当然是我的事。”大青答说,“不但要养,我还要管他。”

  “那是再好都没有。”彭华颇为感动,“你这样子待禄官,就算她命薄早死,死得也安心的。”

  “也不见得就早死。勒大人的老太太,亦是二十岁开外就得了痨病,后来活到七十三岁才寿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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