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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是。”余子中问,“我怎么能给王大老爷面子?”

  “王大老爷决意要办一件漂亮差使,审理你们这么一件大案,不动刑罚,能让你老实招供,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我们唐大老爷虽然很佩服他,可是不相信他能办得到。王大老爷呢,自己也觉得话说得太满了一点,不过,面子拘着,收不回来。你如果替王大老爷圆上这个面子,他怎么不帮你的忙?再说,你也不吃亏。‘熬刑’两个字,说来容易,你倒试试看!我就不相信你能熬得住!”

  “是,是。”余子中连连点头,“我不能自己弄成个残废,虽说碰运气,也得留着身子去顶。”

  “你算想通了。不过,”郑四面色突转严肃,“说话要算话,现在满口答应,到了堂上又放刁,那就害得我在王大老爷面前都没有面子了。余先生,我们先小人、后君子,如果你是那样子,怨不得我要请你睡‘匣床’了。”

  “匣床”是监狱中私设的酷刑,用一只木匣罩在犯人身上,除了露出脑袋以外,四肢无法动弹,更莫说辗转反侧了。

  “不会,不会!”余子中急忙答说,“我不会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于是,当天晚上,郑四便会同蔡德山去见王万钟复命。王万钟深为满意,将郑四大大地夸奖了一番,接下来商量提审的日期及细节。

  “我的差使是审出真相。真相既明,只要余子中画了供,就可以结案。不过,这件案子,有关地方风化,非郑重其事不可。”王万钟想了一下说,“由我来审,太占唐大老爷的面子,而且不能占用他的大堂;苏公祠地方又太小,得要另找宽敞之处,亦太费事。我想,把这个人情,送给唐大老爷,请他主持结案,你们看,是否可行?”

  郑四与蔡德山对看了一眼,各各面有难色。最后是郑四低声说了一句:“德山,你说。”

  蔡德山想了一下说:“这件案子能破,郑头的功劳最大。现在到了功德圆满的一刻,是顶要紧的当口。独怕唐大老爷一句话问得不对,像上回一样,节外生枝,麻烦就大了。”

  “这不要紧!”王万钟答说,“我替唐大老爷开一个节略,哪些话一定要问,哪些话不能问,一看就明白。”

  既然他执意要让功,蔡德山当着郑四,不便苦劝;郑四当然亦没有为唐锡谦推辞之理,点点头说:“差人明天一早,跟本官去回,看是怎么个说法,差人再来回报。”

  第二天近午时分,郑四尚无回话,唐锡谦却差人持了名片,派了他的大轿来接王万钟去小酌。一见了面,彼此都是笑容满面。入席便谈正事,唐锡谦说:“郑四已经告诉我了,王老大哥的盛情,只有感激,不敢领受。何以故呢?此案你来结,我来结,两皆不可。由我来结,你在宪命上无法交代;由你来结,上官诘责,地方官所司何事,我亦无辞以对。”

  王万钟觉得他的话不错,便即问道:“那么,请教老兄,该怎么办呢?”

  “很明白,我们俩一起主持结案。至于申详定谳的公事,非老大哥的大笔不可。”

  “这是义不容辞,亦是责无旁贷的事。”王万钟略想想说,“我有一个拙见,老兄看如何?公案不设两张,我们并坐问案,是否可行?”

  “有何不可?拿公案从暖阁中搬出来,摆在大堂中间,让凤翔县百姓,瞻仰瞻仰你这位王青天的丰采。”

  “言重、言重!老兄该罚酒。”

  两人对干了一杯,唐锡谦复又斟满了酒相敬。“王老大哥,我真是服了你了!”他说,“说不用刑,真不用刑,办此大案,举重若轻,比坡公当年还要潇洒,真正难能可贵。”

  “夸奖了!”王万钟略停一下说,“我想会审那天,请你主审。有两点,我许了余子中跟荷姑的,请你成全他们。”

  “哪两点?”

  “第一,窃案不必追究,只让郑四去料理好了。”

  “是。”唐锡谦又加了一句:“能不能试言其故?”

  王万钟不便明言,长二姑已作了许诺,追出赃来,作为酬谢郑四办案辛劳之用。想了一下,找到一个借口:“如果追究窃案,拖泥带水,案子结得不够清楚,防着部里会驳。”

  “是、是。”唐锡谦欣然接受,“我明白了。还有呢?”

  “还有就是余子中与荷姑幽会之处,亦请不必追究。”

  “这一层,”唐锡谦踌躇着说,“我只能暂时不问。此案结后。我还是要追究的。”

  “那在老兄的权衡,我无可置喙。”

  “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没有?”

  “就这两点。”王万钟答说,“如果临时想到,我会提醒老兄。”

  “对,对!我有不到之处,请老大哥不必客气,随时指点。”

  ***

  由于事先已有消息传了出去,到提审余子中那天,凤翔县衙门,人潮汹涌,以至于唐锡谦不能不请城守营派出兵丁来弹压。也因此,延误到近午时分,方能升堂开审。

  公案照原定的计划,由暖阁移至大堂正中。唐锡谦是地主,谦让王万钟坐在上首,但发号施令则仍是唐锡谦。

  “带余子中!”

  “喳!”三班六房的衙役,齐声答应,接着递相传呼:“带余子中——”

  听审的百姓顿时肃静无声,一个个踮起了脚注视着廊上的东角门。不久,脚步声由隐而显,在四名狱卒护持之下,余子中出现了。人丛中随即响起一片窃窃私议之声——在百姓想象中,余子中一定饱受刑罚无复人形,哪知眼前所见,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只见他只上手铐,并无脚镣,而且步履稳重,神态安详,一点都不像一个死囚的样子。

  由于公案设在大堂中间,所以余子中下跪之处,已近堂口。秋阳入屋,一片金黄色的光,正覆在他身上,堂下的百姓都能看得很清楚。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余子中。”

  “大声说!”唐锡谦吩咐,目的是让听审的百姓都能听得见。

  余子中便将声音提高了又说一遍:“小的叫余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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