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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全仗大力。”唐锡谦想了一下说,“解余子中到苏公祠,人家一看那顶轿子,就会跟了去。不如照你在长安县的办法,在我花厅里审。”

  不知道是哪年流传下来的规矩,解送死囚,或者赴刑场处决,如果必须用小轿抬走,照例要卸掉轿顶。行路百姓倘或看见一乘无顶轿子抬向苏公祠,自然就会想到轿中人必是余子中,跟了去看热闹,是无法禁止的。唐锡谦的顾虑甚是,王万钟欣然同意。

  虽在花厅开审,但不过是将花厅布置成大堂,公案陈设,丝毫无二。衙役值堂、刑具备用,亦是照式照样。同时王万钟公服升座,不是像一般在花厅问案惯着的便服。

  将脚镣手铐的余子中带了上来,王万钟先命开去手铐,照例讯明姓名年籍以后说道:“余子中,你当过代书,总记得《大清律》吧?”

  “小人多年不曾执业,记不得了。”

  “我这里有《大清律》,卷三十六“刑律断狱”上面有一条,我打了圈在上面,你把它念一遍!”

  王万钟从公案上拿起一本《大清律》,随手翻到折了角的那一页,由衙役交到余子中手里。他看了一下念道:“强窃盗人命及情罪重大案件,正犯及干连有罪人犯,或证据已明,再三详究,不吐实情;或先已招认明白,后竟改供者,准夹讯外,其别项小事,概不许滥用夹棍。”念完,余子中待将《大清律》交回衙役,王万钟却又开口了:“你翻过来,有一条注,也念一念。”

  “是。”

  那条注是:“康熙四十三年例:其应夹人犯,不得实供,方夹一次;再不实供,许再夹一次。”等余子中念完,王万钟问道:“夹棍预备了没有?”

  “预备了!”值堂衙役齐声答应,接着“哗啦啦”一阵暴响,一副夹棍摔在余子中面前。

  余子中猝不及防,吓得一阵哆嗦,不过旋即恢复常态,磕一个头,从容说道:“回大老爷话,向来有句话:‘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不过,小的不知道大老爷要求的是什么?只管明白开示,小的照供就是。”

  王万钟心想,这余子中果然厉害,一上来就留下一个将来翻供的伏笔,且先点破了他。“你的意思是,我打算屈打成招?”他笑一笑说,“你错了!我所求的是真相大白。不过,我不用三木,我用证据。来!把那个纸包,拿给他看。”

  这天是郑四与蔡德山亲自值堂,为的是有荷姑夺食砒霜那件意外风波;而受审的又是奸狡百出的余子中,所以特具戒心。而那包砒霜已变了质,决不能打开,所以郑四左掌托着砒霜纸包、右手护在前面,以为戒备。

  “你问他,认识这个纸包吗?”

  “大老爷问你,”郑四转述堂谕,“知道不知道这个纸包里面是什么?”

  “不知道。”

  “告诉他,”王万钟又吩咐,“这个纸包是哪里来的?”

  “这个纸包,是从你家搜出来的。你的书桌,有个抽屉有夹层,纸包就藏在夹层里面。”

  余子中一愣。很显然的,他内心十分困惑,砒霜藏于枕箱,而枕箱已交代妻子埋藏,何以会在抽屉夹层之中?

  “余子中,你自己说吧,这个纸包是怎么回事?”

  “小的实在不知道。”

  “那么,我告诉你吧,你一共弄来两包砒霜,一包交了给李夏氏去谋害大妇;另一包,李夏氏劝你销毁,你不肯,说要留着毒耗子,可有此事?”

  “李夏氏血口喷人!”余子中答说,“求大老爷提李夏氏到堂,与小的对质。”

  “现在还不到对质的时候,你只说,有这回事没有?”

  “没有。”

  “那么,我再问你,有个走方郎中王万祥,你认识不认识?”

  一听这话,余子中脸色顿变,看得出他方寸大乱,想承认而又不想承认地嗫嚅着说:“小的跟他是点头之交。”

  “我没有问你跟他交情的深浅。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说跟王万祥是点头之交,王万祥认为他跟你的交情深得很,你帮过他的大忙,是不是?”

  “是。”余子中想了一下说,“他遭人诬陷,小的帮他打赢了官司。这件事在小的不过见义勇为,想不到,他还记着小的对他的好处。”

  “好个‘见义勇为’!”王万钟冷笑一声,“你也读过书,总知道什么叫义?朋友相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是最起码的义,是不是?”

  “是。”

  “那么,我讲个故事给你听,甲乙两人,交了朋友,甲出了一个谋财害命的主意,而且供给凶器,由乙去动手。谁知阴错阳差,误杀无辜,乙被捕以后,良心不安,颇有悔祸之诚,把如何起意、如何下手、如何出错,整个谋财害命的经过,都供了出来。余子中,”王万钟突然提高了声音问,“你说,官府应该不应该逮捕甲来审问?”

  “这是天经地义。”

  “可是,甲一口否认,那又怎么说?”

  “那自然是因为本无此事,乙随口乱说之故。所以甲不肯承认。”

  “你怎么知道乙是随口乱说?”

  “喔,”余子中赔笑答道,“小的只是从情理上去猜想。”

  “如果乙不是随口乱说,确有其事,甲居然一口否认,那是不是有难不能同当?”

  “是。果然如此,甲就是不义。”

  “原来你也知道这是不义!”王万钟紧接着说,“你是懂律例的,我再问你,甲始终不肯承认同谋,‘熬刑’到底!你说,官府该怎么办?”

  “这,这在《大清律》上自有明文规定,小的不敢胡说。”

  “好!我先不提这一段,再告诉你一点别的。”王万钟像聊闲天似地说,“甲嫁女儿,乙从他主人家里偷了一支金镶红玉押发作为贺礼,这样的朋友,你说,够不够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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