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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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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刘清的继母本是他的伯母,刘清过继给人之后,他的继母从小待他就不好,母子之间,感情极淡,刘清只是照礼法行事,内心并非如何哀戚,反正已经在任上成了服,并且早就派了人到原籍去料理丧事,所以并不急着奔丧。 听得这一说,彭华方始释然。到得重庆,径投总兵衙门。罗思举已经备好公馆,与刘清住在一起。 当夜就在刘清所住的前院中,置酒纵谈,谈的是时事,刘清与罗思举各有见闻,而彭华只是小小一名县令,又在僻地,相形之下,孤陋寡闻,就只有把杯静听了。 听到的大都是可诧可叹之事。最骇人听闻的是,来自伊犁的消息,宁陕叛兵蒲大芳等人到了回疆,伊犁将军将他们分开来安置,蒲大芳在塔尔巴哈台,其余党羽马友元等人,分遣天山南路各城,先有杨芳相助约束,平安无事。不久,德楞泰上了一道密折,请赦回杨芳,奉旨照准,以千总录用,分发广东差遣。这一来,蒲大芳渐有不稳的迹象,松筠大举搜捕,捉了五十多人,一律处决。 第二年春天,檄调马友元率领部下一百余人到伊犁垦殖,中途埋伏了一支军队,包围逮捕,尽斩无余。事后以谋逆擒斩奏报,上谕责备松筠“未鞫而杀,有失政体”,降职为喀什噶尔参赞大臣。 “松公性子很直,不过,向来宽厚,像这样的事,”刘清迟疑着说,“似乎不像他做的。” “就是这话啰!”罗思举接口,“所以有个说法,似乎可信。这个说法是,皇上始终认为宁陕叛兵罪无可赦,有密谕给松公,要他这样子处置。” “那不是失信于民了吗?”彭华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刘清与罗思举相视不语。好半天,刘清叹口气说:“朝廷失信于民的事,也不止这一桩。教匪虽平,民心不平,大局着实可忧。” “文官武将,能都像两位这样,大局亦不足为忧。不过,”彭华摇摇头,“这是奢望。” “唉!”刘清有些心烦,“莫谈国事了!商量商量自己的正事,亲丧在身,我不能再耽搁了,打算一两天就动身南下。仲实,你不妨在重庆多住几天。” “是。我实在舍不得走。”彭华停了一下又说,“禄官临终不能见一面诀别,临走想到她坟上哭一场,亦不能如愿。再回想在京的遭遇,真正世事无常,那时候每天晚上失眠,想遁入空门,以求解脱,几次下了决心又推翻,只为富贵荣华看得开,想到朋友的情义,我的心就软了。” 刘清与罗思举都动容了,但却无言以慰。安慰的话是有,但泛泛之词,还是不说的好。 “江南有句话:‘少不入广,老不入川’,因为蜀道艰难,老了入川,只怕出川不容易,做了他乡之鬼。”彭华紧接着说,“说实话,这回方大人替我写了信给铁制台,到两江大概已成定局,不过在两江候补的道府最多,补缺不知道哪一年?我虽不老,不怕入川,可是回川的机会,恐怕很渺茫。跟两位这一分手,不知何年何月,再能见面。叫我怎么割舍得下?”说着,眼圈都红了。 “你虽不能入川,我们出川的机会是有的,尤其是天一。勒大人如果到两江,一定会请调天一。”罗思举又说,“江南的风景,向往已久,我亦会想办法,找个机会去看你。” “但愿如此。”彭华的神情显得宽慰了些。 就这样离情依依地,一直谈到夜深人静,方始散去。第二天近午时分,罗思举派罗桂鑫来接彭华与大青到总兵衙门。由于罗思举虽为署理,业已奏请真除,与实任无异,所以眷属亦接在任上,大青被送至内宅见礼,接受款待。花厅上只得宾主二人。 “天一访友去了,待一会会来。”罗思举说,“咱们先谈一件事,你舍不得朋友的情形,我跟我侄子谈了,他说,朋友既然如此投契,何不就换个帖。我觉得这话很不错,问天一的意思,他也很赞成。现在就看你的意思了。” 彭华喜出望外,愣了一会,方始答说:“只怕我高攀不上。” “别说这话!如果你也赞成,咱们今天先改了称呼,天一居长,你是老么。后天过中秋,咱们到北碚温泉寺去逛一天,就在温泉寺的关圣殿一起磕头,你看如何?” 里面也谈得很投机。大青照官称,叫女主人“罗太太”;女主人称大青为“妹妹”。一见面就投缘,有个很特殊的原因,罗太太出身蓬门,未曾裹足。每遇应酬,第一次见面的官太太都会打量她那双脚,看得她浑身不自在,这回看到大青也是一双天足,不由得就很亲切了。 罗太太很健谈,性情也跟她丈夫一样坦率,不知道什么事是要隐晦的,亦不讳言罗思举做过强盗,谈了他好些劫富济贫,以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故事。 但罗思举从不曾因为个人贫困而为盗。“我先觉得天鹏的想法很怪,譬如说,大把银子帮穷朋友的忙,就从不肯拈一块碎银子,割两斤肉,孝敬我公公跟婆婆。有一回我实在忍不住了,我说:‘你只会讲义,就不知道什么叫孝。’妹妹,”罗太太说,“你道他怎么回答我?他说:‘为朋友两胁插刀是义气。不能从正途上赚钱来养父母,那才是真正的不孝。’听了他的话,我把一支金簪子从头上拔下来还给他。我说:‘我也不要戴这支来路不清白的簪子。’他哈哈大笑,连连夸说我有志气。” “真是,有其夫必有其妻。”大青答说,“罗二爷能有今天,一半就因为有你这位贤内助之故。” “贤是不贤,内助倒是有的。养公公婆婆,靠我这双手。日子虽苦,总还过得去,怕的是一有病痛就傻眼了。” 罗思举的父母体弱多病,延医服药,不但要花钱,而且罗思举夫妇一定会亲侍汤药,误了正业——罗思举无恒业,帮人打杂,什么卖气力的事都干。罗太太靠十指做女红负担家计,闲个一两天还不要紧,十天八天不做工,就得闹亏空,因此两老一遇病痛,每每隐忍不言,强自支持。 “两位老人家是体恤小辈,其实,那一来更坏。小病变成大病,钱花得更多,好几回病得医生都不肯开方子了,天鹏没有办法,只好割股,割了还不止一回。” “原来是孝子!”大青失声说道,“常言说是,求忠臣于孝子之门,这话真是不假。” 正在谈得起劲,外面传进来消息,说刘清也来了,三个人正在商量换帖。罗太太亲自走到花厅,隔着屏风问罗思举证实了这个消息,已经先换了称呼。 大青心想,她跟罗太太的称呼也得改一改。沉吟了一下,守着分寸,老老实实称之为“二太太”,不敢用妯娌相称“二嫂”。罗太太也改了口,在“妹妹”上面加了一个字,叫她“三妹妹”。 “三妹妹,他们哥儿三个,后天到北碚去逛温泉寺,白天行礼,晚上赏月,附带替刘大爷饯行——” “喔!”大青插嘴问说,“刘大爷回贵州?” “对了!十六就走。”罗太太又说,“他们逛他们的,我们在家过节,好好儿叙几天。” ▼第二十五章 重庆是嘉陵江与长江交汇之处,隔着东西走向的长江,有南北两温泉。北温泉又名北碚。本来小阜叫做碚,但北碚之东却是一座大山,名为昆嵝山,山上有一座缙云寺,所以本地人称之为缙云山。 缙云山高十里,山势峻秀,林木深幽,号称“小峨嵋”,是避暑的胜地。山有九峰,各具特色。九峰胜处的缙云寺建于南朝宋少帝景平元年,是蜀中第一古剎。明末流寇之乱,缙云寺毁于兵火。入清到了康熙二十二年,方始重建。这天,刘清、罗思举、彭华是先瞻礼了缙云寺,再转往西面的温泉寺。 温泉寺东负缙云山,西临嘉陵江,溶岩深壑,清泉瀑布,又是一番曲折幽秀的风景。这座寺亦建在南北朝,几经兴废,原寺早已不存,如今的温泉寺,建于明朝,比缙云寺幸运的是,并未毁于兵火,入清以后,又陆续扩充,规模益见宏伟。最早的一座殿,名为大佛殿,建于明朝宣德年间。其次是接引殿,为景泰年间所建,此外还有供奉观音的铁瓦殿,以及塑有关圣帝君神像的关圣殿——桃园结义,艳传古今,刘、罗、彭义结金兰,便在此殿行礼。 殿中早由罗桂鑫布置,红烛高烧,芸香馥郁,供桌上除了香花素果以外,最触目的便是供着三份“兰帖”。 罗桂鑫办事很周到,还特地请人选了时辰,吉时是夕阳将下的申时。到了表指四点,罗桂鑫燃好了一束线香,递到刘清手中,说一声:“刘大叔,吉时已到,请上香吧!” 于是刘清上了香,退回到红毡条后面,看一看右首的罗思举、左首的彭华,示意一起下跪,行了八拜之礼,再行兄弟之礼,先是罗思举与彭华向刘清磕头,再是彭华向罗思举磕头,最后是罗桂鑫向“二位老叔”行礼,一样也是磕头。 “二弟、三弟,”刘清说道,“刚才跟关圣行礼之间,我作了一番默祷,可不是俗套的‘不是同月同日同时生,但愿同月同日同时死’,要那一来,就大糟其糕了。” “怎么?”直性子的罗桂鑫问道,“刘大叔,是何道理?” “桂鑫,我倒问你,我们三个要怎么才会同月同日同时死?” “啊,啊,我明白了。那必是——” “那必是全军覆灭!”刘清将罗桂鑫咽下去的话说了出来,略停一下又说,“我默祷的是,但愿我们弟兄三个,能学关圣那种正气跟义气。两位老弟,请你们记住,共患难易,共富贵不易,既能共患难,又能共富贵,更为不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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