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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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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枯坐鹄候之际,谈起方维甸的父亲方观承。罗思举、杨芳年纪都还轻,而且从未到过北方,只知道从大清朝入关以来,有个当了二十年直隶总督的“方大人”,不知其他。德楞泰却很清楚,原来这方观承是安徽桐城人,桐城有两方,从明朝以来,就是有名的世家,两家代有名人,明末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是一方;曾为“朱三太子”师傅的方拱乾是另一方,方观承便是方拱乾的曾孙。康熙末年,由于戴名世的《南山集》文字狱,方观承的祖父方登峄、生父方式济牵连入内,都充军到极边之地的宁古塔。 方观承曾七次出关省亲,往来南北,万里之遥,皆是徒步。这七次的万里之行,使得方观承不但对海内的山川险要,瞭若指掌,也结交了许多隐名的奇才异能之士,这就是他能督直二十年,无人可以替代的本钱。 雍正初年,穷愁潦倒的方观承,为平郡王福彭所识拔,荐之于世宗,授为内阁中书、军机章京。高宗即位后,更得重用。乾隆十四年授为直隶总督,兼直隶河道总督。乾隆十六年、二十二年、二十七年、三十年等四次南巡,京畿根本之地,都放心托付给方观承。南巡是沿运河乘船南下,高宗不怕有人暗算,半夜里遣“水鬼”潜入水下,凿破御船,使之沉没者,就因为方观承与俗称“清帮”的“漕帮”,有非常密切的关系,在北遥控,便可保驾之故。 方观承于乾隆三十六年,殁于任上。据说他五十岁时,尚未有子,家人为他置妾,问起来是故人的孙女,方观承即日遣还,并助奁资为她择人而嫁。因此,在他六十一岁,续弦的吴夫人生子时,都说是他积了阴德之报。 他的这个儿子,就是方维甸。高宗听说他晚年得子,亦为他高兴,命他抱进宫来,亲自抱置膝上,解了所带的荷包相赐。到了乾隆四十一年,高宗东巡时,方维甸以贡生迎驾,授职内阁中书,充军机章京,入仕经历与他父亲完全一样。所不同的是,方维甸在乾隆四十六年中了进士,成了正途出身。 正在谈着,只听戈什哈在垂花门外高唱:“方大人到!” 是方维甸来了,杨芳与罗思举随即趋出厅外,垂手肃立,这是下属迎上官的礼节,名为“站班”。巡抚从二品,总兵正二品,但因巡抚照例挂兵部右侍郎衔,是所谓“堂官”,所以即令从一品的提督,见巡抚亦须“堂参”,正式执属下的礼节。 身材矮小、步履安详的方维甸,先跟杨芳招呼过了,然后指着罗思举问道:“这位是?” “太平协副将罗思举。” “啊!原来就是罗天鹏!”方维甸很高兴地说,“幸会,幸会。” 其时德楞泰亦已出厅迎接,方维甸趋前见了礼,戈什哈说一声:“请方大人升炕!”与德楞泰左右坐定,杨芳与罗思举坐在东面的椅子上相陪。 “葆岩兄!”德楞泰称方维甸的别号说,“今天有一喜一忧两件事奉告,喜事是诚斋兄自请赴新疆军台效力,襄助松湘浦安置降卒新兵。有他在,蒲大芳不致为患,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 “此是国家之福。诚斋不为个人计,钦佩莫名。” “不敢!”杨芳站起来答说,“杨芳是罪有应得。” “将功赎罪,辛苦个一年半载,必有恩旨赐环。” “我也是这么说。”德楞泰接口,“杨嫂夫人原籍华阳,我想亦不必回了。不妨就在西安定居,以待好音。葆岩兄,这件事要拜托你费心了。” “应该!应该!我交代首府来办,一定妥帖。”方维甸问道,“忧的那件呢?” “喏!就是这道上谕。” 方维甸将德楞泰递过来的上谕,只略看了几行,便即放下。“我接到好几天了。”他说,“还在筹思善策,所以没有抄送惇帅。”德楞泰字惇堂,所以方维甸称他“惇帅”。 “上谕说要大加删减,钱已经花出去了,如果删减,在座的人,就都要赔累。赔不出来,如之奈何?” “弥补的办法多得很,各官各做,最方便的办法,莫如征派。不过,我决不会这么做。”方维甸略停一下说,“说老实话,那样做,就是官逼民反。” “着!”德楞泰拍着炕几说,“可忧者就在此。葆岩兄,你打算如何应付严旨?” 方维甸想了一下说:“我先谈一件往事,我在乾隆四十六年殿试后,派到吏部当主事,四十九年、五十二年、五十六年,三次在福文襄戎幕——” 乾隆五十六年,廓尔喀侵后藏,朝命福康安为将军督师讨伐;五十七年师出青海、六月入廓尔喀境界,六战皆捷。廓尔喀遣使讲和,归还自后藏所掳掠金瓦宝器,并进贡骏马白象,是为乾隆“十大战功”的最后一功。 对廓尔喀用兵,前后不过一年,而军资耗用两千余万,及至凯旋回京,达官贵人登门道贺者,不知凡几。司阍奉命,非大学士以上的高官,一律挡驾。不道有一天,司阍送上来一张梅红笺所书的名刺,上面写的是:“户部经承申天喜叩见。” “经承是什么官?” “经承不是官,是书办的官称。” 这一听,福康安发脾气了。“混账,书办什么东西?也要来见我!”他又骂司阍,“此人混账,你比他还浑,居然敢替他来通报?” “老奴原也不敢,无奈他说事关军需报销,关系重大,中堂一定会接见,老奴怕误大事,不敢耽搁。中堂请息怒,老奴把他撵走就是。”说完,司阍转身就走。 “慢点!”福康安喊住他说,“此人胆子不小,我倒要听听他说些什么。叫他进来。” 申天喜到了福康安面前,先恭恭敬敬报名磕头贺喜,然后起身肃立,静候问话。 “你还有什么话说?” “户部的书办,公推小人来求赏。” “什么?户部的书办,推你来求赏?你的意思是户部的书办来跟我索贿?” “书办怎么敢跟中堂索贿?莫非不要命了?不过,”申天喜将此二字加重了说,“用款至数千万两,册籍太多,必得多添书手,日夜赶办,几个月之中,一次了结具奏。皇上正为大功告成,在高兴头上,一奏而定,毫无瓜葛。不然的话,就很难说了。” “怎么难说?” “不是花大笔的钱,多添人手,多赏饭食银子,就现有的人手按部就班来办,只有一案一案,陆续题奏。今天奏的是西军报销案,明天奏的又是西军报销案,皇上都烦死了,一定会找麻烦。那班都老爷,一看上谕责问,自然就有文章好做了。那时候,会不会像甘肃冒赈案、福建亏空案那样兴起大狱,就很难说了!” 福康安大为心动,正在沉吟未答之际,申天喜又开口了: “部里的书办公议,说福中堂驭下最宽厚不过,一定要卖心卖力,保福中堂过关,才公推小人来见中堂。”说完,又磕了一个头。 “好!”福康安交代戈什哈,将管粮台的道员传了来,当面交代:“赏户部书办两百万。军需报销,你只跟这个申书办接头好了。” 听方维甸讲完这个故事,都说这个申天喜口才非常人可及,但方维甸还有内幕可以谈下去。 原来这是和珅想出来的花样,事后他个人独得一百万两,司官及书办合分九十万两。听到这里,性子耿直的罗思举插嘴问道:“方大人,应该合分一百万才是,怎么只有九十万两呢?” “花了十万银子的本钱。”方维甸答说,“福文襄何许人?他的司阍肯无缘无故替一个户部书办去通报吗?” “明白了,原来递一张名片,司阍就得了十万银子的好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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