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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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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陕镇的总兵叫杨芳,字诚斋,贵州松桃人,本来也是个读书人,只为几次都考不上秀才,决定投笔从戎。其时杨遇春驻扎松桃,杨芳便在杨遇春营中,充任一名司书,靠微薄的军饷来养活妻子。 杨遇春是四川崇庆人,武举出身。他善于用人,认为军营无不可用的人,譬如聋子,可用作左右奔走的勤务兵,可以避免泄漏军情;哑巴作传送密信的传令兵,不会加油添酱,造作许多全无必要的言语;跛子呢,最好管信炮,由于腿不俐落,不会到处乱逛,耽误正事;瞎子亦有用处,行军时当“斥候”,因为瞽于目者聪于耳,伏地听远,胜于常人。废人尚且如此,何况是读过书的人,所以杨芳到差不到一个月,便被拔擢为把总,从征苗疆,积功升为守备,驻扎铜仁寨防苗。 其时征苗的专阃之将是,大学士一等公云贵总督福康安,下了一道命令,守寨诸将,如果自觉兵力单薄,不妨转移他处,以期保全实力。守铜仁寨的游击孙清元,胆怯惧战,打算移寨。杨芳坚持不可,他说:“尺地寸土,皆当为皇上守住,怎可轻弃于贼?”孙清元无奈,只好不移。 不久,苗子夜袭,孙清元仓皇逃走,虽有杨芳奋力抵抗,怎奈军心涣散,终于不守。福康安大怒,派材官逮捕孙清元,以军法从事。孙清元辩说:“卑职本来要遵大帅命令,移到难攻易守之处。可是守备杨芳一定不许。他在卑职营中,主管辎重,移寨要靠他指挥调度,他不听命令,卑职无能为力。” 福康安一听这话,立即下令:“把这杨芳替我捆了上来!” 等将五花大绑的杨芳押到面前,他大声怒斥:“你是什么东西,敢违抗我的命令?” 杨芳不为他的震怒所慑,跪在地上,仰脸答说:“卑职读圣贤书,惟知忠孝。铜仁寨虽小,亦是皇上所付托,轻易放弃,是违君命。是故卑职想一战以扬士气,至于胜败,自有指挥者负责,罪不在卑职。倘或是由卑职指挥,今天卑职不会在大帅面前。” “不在这里,在哪里?投降了苗子?” “不是。铜仁不守,一定是卑职阵亡了。” 福康安顿时息怒,将他调到大营,管带亲军。福康安死后,调为额勒登保部下。转战川、陕剿教匪时,每每担任侦察的任务,深入敌后,尽得贼情地势。大军进发时,则充先锋,负向导之责。他的官运亦扶摇直上,升都司、升游击、升参将、升总兵。 他是陕西宁陕镇总兵,选了乡勇精锐五千人编成一标,号为“新兵”。杨芳待这些新兵非常宽厚,但副将杨之震,恰好与他相反,刻薄寡恩、贪污成性。杨芳想把他调走,但无计可施,因为杨之震另有靠山。 其时杨遇春是陕西固原提督,奉召入觐,由杨芳署理提督,而杨之震则署理宁陕镇总兵。“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下令军粮不发米麦,改发苞谷杂粮;饷银及其他应有的补给,不是克扣,便是愆期。他平时本不得军心,这一来自然更是到处怨声。于是先是鼓噪,接着由于名叫陈达顺、陈先伦的这两个人的煽动,终于叛乱了。 当叛乱发生以前,已有风声,便有人去劝杨芳夫人连夜出城,避往安全地带。这杨夫人姓龙,四川华阳人,胆识不让须眉,当时表示:“反不反还不知道。如果我走了以后,他们造反,我就变成通贼了。否则,何以我先得消息?” 及至乱作,未叛者誓死保护杨夫人。已叛者则扬言,情急而叛,与杨夫人无关,尽请安心。叛众还请见杨夫人,避在总兵衙门的官眷都说不宜接见,但杨夫人不从,端坐公堂,询问来意。 “送杨太太出城。” “如果光是我一个人,我不走。我不能扔下这许多眷属,一个人脱险。” 叛众答应让所有的官眷都跟着她走。轿子一出大门,便听得有人传呼:“摆队送杨太太。” “停!停!”杨夫人伸手拍着轿杠,等轿子停下,将为首的找了来,厉声苛责:“这是什么时候,你们也太荒唐了,还闹这些官派!除了现在衙门前面的人以外,其余的都不准露面。如果不听,我不走了。” 这就是杨夫人顾虑周密之处,新兵已叛,而居然仍当她是总兵夫人,以礼相送,其情与通贼无异。不过这犹在其次,别有一层深远的用心,是要借此立威。杨芳驭下极宽,部下只是感恩。杨夫人则恩威并用,一向为新兵所敬惮,此时身处危地,人心浮动,必须让他们在怀德以外,还有畏威之心,始为万全。 出了宁陕南门,不远便到石泉,沿着汉江北岸,东西一条大路,西至城固、南郑,出阳平关入川,东面便是入湖北的要道。杨夫人是往东走,因为石泉以东的兴安州知州,就是她的堂兄龙燮堂。 其时二杨都已接到警报,杨遇春刚走到西安,自然要停下来,会同陕西巡抚方维甸,部署应变。在固原的杨芳,只带亲兵四人,冒雨急驰南下,三日三夜,马不停蹄,奔了一千两百里,到了渭水南岸的盩厔,才知道杨夫人暂住兴安,妻儿脱险,宁陕便可暂时不理了,由盩厔直奔石泉。 在石泉得到两个消息,一个是朝廷已派德楞泰为钦差大臣专责平乱。另一个是,叛乱新兵的首领,已经换了,新的首领叫蒲大芳——这是个好消息,因为蒲大芳原是杨芳的心腹卫士。这一下,什么事都可以商量了。 但此时叛乱已成燎原之势,蒲大芳裹胁良民数千,由宁陕向西攻至褒城以北的留坝,再向东折回,攻陷了洋县,分兵直取子午谷,进围迫近西安的鄠县,攻势凌厉,官兵一败再败,但只要遇到杨遇春及杨芳,立即不战而退,所以官兵虽败,伤亡并不太重。 于是杨芳与杨遇春秘密商议,由他亲自去劝蒲大芳来投降。杨遇春复又转陈德楞泰,取得同意后,杨芳单骑直入敌阵,一见蒲大芳抱住了痛哭。 “我跟你们相处几年,共患难、同生死,如今竟成了仇敌。朝廷征调大军进剿,我不忍看你们自召灭门之祸,不如你们先杀了我。” 一半真情,一半做作,声泪俱下,叛众们亦都哭了。当天晚上,杨芳与蒲大芳通宵密议,谈定了条件,牺牲首先起事的陈达顺、陈先伦,其余概不追究,仍归原来的建制。 回到德楞泰的大营,杨芳报告了谈判的结果,德楞泰征询部将的意见,罗思举首先反对,他说:“兵变而杀将、陷城,大破官军,造反到这种地步,而竟无事,这不等于鼓励造反吗?” 但这种义正辞严的态度,竟无人响应,德楞泰决定接受蒲大芳的条件,但奏折上又是一番说词:“贼匪见大兵云集,四面环攻,贼首蒲大芳、王文龙等环跪痛哭乞命,将首先谋逆之陈达顺等二人捆缚送出,其逃赴留坝等处贼匪一千余人,又经该逆随同官兵截回。其滋事兵丁共二百二十四名,拟遴选将弁,分别管带,暂归原营约束。” 结果是奉严旨申饬,说他“所为错谬已极!贼匪罪在不赦,即因其畏罪乞降,亦不过贷其一死,已属法外施恩,岂有仍令各归原营,充当兵丁之理?德楞泰胆大专擅,出乎情理之外,姑念其在川陕带兵剿贼,曾着微劳,不加严谴,传旨严行申饬,交部议处。乞降叛贼二百余名,应即定拟应得罪名,具奏请旨。” 这道上谕到达陕西,德楞泰深恐激出意外,秘而不宣,但风声已经外泄。尽管杨芳尽力安抚,而蒲大芳已大感不安,深悔不该投诚。为了试探,他向杨芳自告奋勇,到兴安去接杨夫人回宁陕。 这试探有好几层深意在内,如果朝廷要治罪杀降,他是罪魁祸首,开刀的第一个就是他。杨芳怕他闻风逃走,就不会准他到兴安。或者预料会有兵变,宁陕成了危地,杨夫人仍宜避居兴安,又何必接她回来?如果怀疑他包藏祸心,要防他劫持杨夫人,就更不会准他到兴安。或者将信将疑,则必另外派人同行,以为监视。总之,当此情势暧昧之际,可能会有怎么样的变化,都可从杨芳的反应中,窥知端倪。 杨芳当然亦要防到蒲大芳有不测之心,但要人输诚,自己先要示之以诚,而且他亦深信妻子必能应变保身,所以泰然答说:“好!你去接她回来过年。”此外别无表示。 到得兴安,正值大风雪,龙燮堂劝她不要走,先将蒲大芳打发回去,等天气好了,另外派人送她回宁陕。杨夫人不肯,抱着襁褓之子,泰然登程。龙燮堂要派亲兵护送,亦为她婉言辞谢了。 冒雪西行,第一站是汉阴厅。这里驻有一名参将,姓谢,“公馆”就设在他家。第二天杨夫人刚刚起身,听得人声喧哗,叫丫头出去一问,才知道是蒲大芳跟同行一个卫士王奉打架,谢参将出来排解,王奉倒住手了,蒲大芳还是扭住了不放。 卫士等于家丁,杨夫人是可以管的,当下叫蒲大芳跟王奉进来,细问曲直,错在蒲大芳。杨夫人指责他说,在谢参将家作客,何可无礼?吩咐先打军棍四十,绑起来带回宁陕,再以军法处治。 其实这也是蒲大芳与王奉串通好了,来试探杨夫人,看她处置一如平时,仍旧拿他们当家丁看待,心里就踏实了。快回到宁陕时,王奉带了几个同伴来为蒲大芳求情松绑,亦不必告诉杨芳,免得治以军法。杨夫人先是不允,禁不住王奉等人苦求,终于点头答应。 夫妻相见,悲喜交集,细诉离衷,纤悉不遗,杨夫人独独不说蒲大芳、王奉打架之事。过了几天,谢参将来见杨芳,屏人密谈后,杨芳回到上房问他妻子:“你知道谢参将来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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