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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像这样奸情败露而要防止丑闻外泄,自古以来便有个不二法门:拖人下水。寡母跟屠夫商议,屠夫不想有此一箭双鵰的艳福,自然满口应承。

  但儿媳也想到了,除了在枕下置一把利剪防身以外,在门窗上置了好些铃铛。一夜屠夫来撬窗户,突然铃声大作,几乎惊动了四邻,屠夫吓得抱头鼠窜,从此幽会渐稀。作婆婆的,当然亦就没有好嘴脸给儿媳看了。

  不久,游学的儿子回来了,寡母当然关心,隔房偷听,不闻小夫妻有燕好的声息,只听得咕咕哝哝的枕上细语,到曙色将露方罢。及到天色大明,儿子已不知去向,到晚未回,婆媳俩都感到事情不妙。寡母内心尤为惊恐,她怕儿子羞愤之下,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及至尸首发现,必得追究死因,这一来她跟屠夫的孽缘,就像纸里包不住火那样了。

  想来想去,只有下毒手先发制人,跟屠夫商量以后,请代书递了一张状子,说她的儿媳不守妇道,有了外遇。儿子回来,得知隐情,羞愤出走,至今生死不明,请县官彻查真相。

  西安府附郭两县,西面长安,东面咸宁,这张状子是告到咸宁县。县官秦守训是个极忠厚明理的长者,先传儿媳在花厅讯问。县官的心法是,问案之前,先要“看相”,戏中常有“抬起头来”这句辙儿,目的就是为犯人看相,尤其是辨识妇女贞淫,这个法子极灵。秦守训看这小妇人决不似曾犯淫行的模样,及至问到她可有外遇,她既不承认,亦不否认,只是哀哀痛哭不已,明明是有隐情难言。

  于是再传婆婆来问:“你说你儿媳妇有外遇,要指出人来!妇女的名节最要紧,就算你是婆婆,也不能随便诬赖儿媳;不然,我要掌你的嘴!”

  “小妇人不敢瞎说。”说出一个人来,便是那屠夫。

  这原是串通好了的,传屠夫到案,自承“和奸”。秦守训忽有灵感,先传婆媳两人到堂,分跪左右,然后对屠夫说道:“是否和奸,还要再查,不过你自己先承认了,依律:和奸杖八十。我先发落了你!”说着扔下一把“火签”,大声喝道:“替我重打八十大板。着实打!”

  于是值堂衙役将屠夫拖翻在地,剥下裤子,儿媳羞看男子下体,将头扭了过去。及至行刑时,衙役遵从秦守训所下的暗号——暗号便是“着实打”三字,要虚张声势,板子高高举起,做出用力之状,其实着臀已轻,而板子又必须全面平铺,才能打得皮开肉绽,声音极响,其实伤皮伤肉不伤骨,但见者已触目惊心了。

  秦守训是早已在注视做婆婆的脸上了,看她随着屠夫的哀呼而有不忍之色,心中便大致有数了。

  屠夫已照和奸之律,处置完毕。原告饬回;被告并未收监,只传她的娘家人来领了回去,随传随到。这是秦守训的仁人用心,因为儿媳仍住夫家,可想而知的,必受婆婆虐待。

  但案子不能结,因为照婆婆的指控,很可能已出了命案,只是未曾发觉。而一旦发觉,又可能涉及谋杀亲夫,这样的案情,便无法宕成悬案,否则便是“草菅人命”,只要有人说话,秦守训的前程都会不保。

  因此当务之急,便是首先要确定当事人的生死。生要有人,死要有尸,案子才能办得下去。

  秦守训彷徨无计,去求了一支签。签文是唐朝大诗人李商隐的一句诗:“蓝田日暖玉生烟”。猜详了半天,不知其意。不过整体来看,不像是已经死了的语气。而且此诗上句为“沧海月明珠有泪”,关合着合浦还珠的典句,只不知身藏何处而已。

  因此秦守训便发了一道“海捕文书”,遣一名干练的差役,出外寻访。这不会像大海捞针、茫无涯际,有一套例行的程序,先到当地县衙门投文,请求协力,捕头便会找地保查问,可曾见有如何如何模样的陌生人?有了线索,再行追查。否则转到下一县,重复这一套程序。

  这名差役的运气很好,一半也是他肯实力奉公。经过之处,在茶坊酒肆先就探访了,出西安府到得蓝田县,天色已晚,不便投文,找一家客店歇下。夜来无事,找旅客喝酒聊闲天,谈到那件疑案,那差役揭露了自己的身份与任务,问大家可曾见过这么一个游学的书生?

  “在华严寺替和尚抄经的那位相公,不知道是不是?”

  据此人所述的相貌,颇为相似。尤其令人可疑的是,那位“抄经相公”脸上从无笑容,平时沉默寡言。不抄经时,便坐在大殿台阶上仰望空中,仿佛有无穷心事似的。

  差役喜不可言,还怕一夕之隔,事起变化,问明了华严寺的地址,当夜赶了去,叩山门求见方丈,道明来意。方丈说了这位“抄经相公”登门自荐的日期,约略相符。请了那位“抄经相公”来见,差役只说了句:“你老婆为你受尽冤枉吃尽苦,你知道不知道?”那人顿时双泪交流,真相大白了。

  华严寺自此声名大噪,方丈颇有生意眼,设了签筒,大肆宣传,都说华严寺的签灵,香火兴旺。王万钟未能免俗,也去求了一支签,签是“上上”,但签文玄而又玄,共是四言四句:“无情无理,有情有理,有理无情,有情无理。”

  王万钟沉吟了好久,蓦地里省悟,国法不外人情,听讼谳狱,不外乎从情理二字上去细心推求,真相自出。

  第二天进了西安城,王万钟行装甫卸,便去看长安知县孙复。长安是“首县”——州县官进省,第一件事便是拜访首县,因为他是州县官中的龙头老大,凡事需要他指点,才不致出什么差错。

  孙复下乡验尸去了,不过已留下了话:“王大老爷公差到省,少说也有个把月耽搁,要替他找公馆。”公馆找在西城的三清观。接待的县丞派人将王万钟的行李,由客店搬到三清观,安顿既定,王万钟看辰光甚早,决定去谒见首府。

  首府便是西安知府,名叫瑞福,是个旗人,年纪只有三十多岁,翻译进士出身。手本一递进去,立刻接见,那瑞知府脾气很好,毫无架子,口口声声“王大哥”,叫得极其亲热。

  “王大哥,这件案子来头不小,还惊动了四川勒制台。本省陆中丞特地赶到兰州,跟长制台商量,发交西安府提审,而且檄调王大哥来主办,一切要仰仗了。”

  “不敢,不敢!卑职奉命陪审,自然追随大人之后,力效绵薄。”

  “不,不,我跟首县孙大老爷,都是摆样子的。王大哥,你对这件案子,有什么看法?”

  “卑职只是听人传闻而已,未阅全案,不敢有成见横亘脑中。”

  “王大哥虚衷以听,佩服之至。不过采访民情,于办案亦不无裨益。”

  “是,”王万钟欠身问道,“不知民间是何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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