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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转念到此,又添了一重愁绪,以魏禄官的纤弱,必受欺侮,那时自己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岂非自讨苦吃?

  “刘大人,务必请你替我想个法子,回断了这番好意。不然,定无宁日,我怎么能把公事巴结好?”

  “何云定无宁日?”

  “你倒想,‘先进门为大’,我当然要让禄官居先。而那个大青,看她的样子,决不是肯甘落人后的人,要争起来,一定是禄官吃亏,我怎么对得起她?”

  “这倒也是实话,但这在勒大人看,不成理由。三妻四妾是常事,做家长的遇事持平,自然不生争端。他要这样说了,你还能说什么?”

  正在谈着,有人来报,小余儿来了。彭华急忙说道:“我不便见他,到里面躲一躲。问到我,请刘大人替我瞒一瞒。”

  等他刚避入里间,小余儿已经进门,向刘清请过安说:“我们大人很惦念彭老爷,让我来问:回来了没有?”

  “我不知道。”刘清答说,“你何不到驿站去打听?”

  隔壁静听的彭华,微感诧异,刘清竟是不愿为他隐瞒的语气。其故安在,一时不暇深思,仍旧聚精会神地听小余儿往下说。

  “姨太太已经挑定了好日子了。不过,喜事怎么办,要看彭老爷的意思——”

  据说勒家姨太太打算热闹一下,让彭华在达州赁屋作新房。但勒保不赞成,怕招摇生事,说不定消息传到京中,“都老爷”会参上一本。无奈勒姨太太坚持己见,争来争去,争出了一个折衷的办法,听凭彭华来决定。

  “那么勒大人是怎么个意思呢?”刘清问道,“是悄悄儿把那个大青姑娘送了来,由彭老爷随带上任?”

  “不!我们大人还怕大家会起哄,风声闹得很大。打算等彭老爷上了任,再送到巴州。”

  “喔!”刘清问道,“那个大青姑娘为人怎么样?”

  “刘大人是问哪方面?”

  “脾气如何?”

  “脾气总是有的。”小余儿又说,“漂亮、能干、又得宠,能没有脾气吗?”

  “脾气也有各种各样的脾气,有讲理的脾气,有蛮不讲理的脾气,她是哪一种?”

  “讲理的脾气,不惹毛了她,不会乱发脾气。不过发起来可是牛脾气。”

  接下来说了些闲话,小余儿告辞以后,彭华方始出现。刘清不等他开口,便即说道:“你的行踪瞒不住了,而且避不见面也不是一回事,我劝你明天一早去见勒制军,一来复命;二来谢他赠妾。至于在达州圆房,还是送到巴州,你自己斟酌好了。”

  彭华还想辞谢这桩好事,但未曾开口,刘清已看到他心里,脸上顿时有不悦的神色。

  “老弟,”他正色开了教训,“我没有想到,你的性情如此滞而不化!你不听小余儿说了吗?大青不会乱发脾气,只要你不惹她发毛,哪里谈得到什么‘永无宁日’?两妇之间,尚且无法调停驾驭,又何能担当一县父母官的重任?”

  彭华只有唯唯称是,不敢再谈他的私事。但公事不能不请教刘清,第一是幕友,至少刑、钱各一席,刘清听说因中风未能到任的那县官,聘得有人,名声不坏,劝彭华挽留,不必费事另外物色。

  “是。”彭华接着谈第二件,“我初入官场,两眼漆黑,得有个内行在身边,随时可以请教。刘大人,我想把我的把兄赵士奇请调到巴州,你看这件事,能不能当面跟勒大人请求?”

  “我劝你不必。”刘清摇摇头说,“做州县,最忌带‘官亲’,赵士奇本人的人品,你相信得过,我也相信得过。可是胥吏衙役,听说你有这样一位把兄,就会在他身上下工夫,不但害他为难,亦恐陷他于不义。”

  “‘官亲’这两个字,我倒是听说过,究竟是怎么回事,还不大明白。”

  “‘官亲’是指县官的至亲,叔叔、老丈人、舅舅、大舅子、小舅子,或住衙内,或住衙外。只是不管住在哪里,必受劣绅跟不肖胥吏的包围,利用他们跟县官的关系,作奸犯科。其中‘岳老太爷’、‘舅老爷’,更为吃香,因为他们是‘裙带亲’,可以走内线。”

  “喔,作奸犯科是哪些名堂呢?”

  “名堂很多,最常见的是包揽讼事,包漕包税。”刘清又说,“这还算是安分的。不安分的,招摇撞骗,无恶不作。从来有‘灭门县令’这句成语,良善百姓,因为官亲作恶,家破人亡的例子太多了。”

  “这当然也要看县官。”彭华说道,“县官清正,官亲亦未必敢作恶。”

  “话是不错,不过你要知道,清正为官,根本就不会带官亲到任上。”

  这话说得再透彻不过了。但是至亲的情分,不能抹杀不顾。“刘大人,”彭华问道,“若有至亲来投奔,怎么办?”

  “送他盘缠,打发他回去。”刘清答说,“我从前有贵州来的乡亲,就是用这个办法。盘缠多少,量力而为。最要紧的是,要办得干净利落,决不能让他逗留。”

  “可是,情分关系特深,不但要容他逗留,而且还不能不替他安插,那又怎么办呢?”

  “那就看你能不能破除情面了。”刘清想了一下说,“我讲个故事你听,康熙年间江苏巡抚汤文正公——”

  “是汤斌吗?”彭华插嘴问说。

  “不错,就是他。他的外号叫‘豆腐汤’,因为俭朴过人,才能清廉。有一回他的在河南老家读书的大儿子到苏州省亲,在衙门里住不到一个月,汤文正不准他再住了,勒令回乡,即日动身。”

  “为什么?”

  “为了一只鸡。”刘清答说,“汤文正常要看家用账,有一天看到买了一只鸡,将厨子找了来问。厨子答说:‘是大少爷吩咐买的。’汤文正大怒,找大儿子来问,确有其事,当即沉下脸来说:‘你想吃鸡,回老家自己养了来吃。’随即派人雇了车子,当天送他回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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