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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不称其官,而称行辈,便显得交非泛泛了。勒保当时的心情,如久羁之囚,忽闻恩赦,顿觉遍体清凉,精神一振,当下整一整衣冠,捧着履历,疾趋而进。只见阿尔泰光着头,穿一件缺领的夏布“半截衫”,手摇羽扇,站在二堂檐下等候,一见勒保,便笑着骂道:“你真不要脸,居然这副装束来见我!”

  阿尔泰亲切地在开玩笑,勒保却不敢忘记自己的身份,站住脚说:“成都府通判勒保,禀请‘庭参’。”

  “庭参”是《大清会典》上的规定,属下正式参见长官之谓,官阶相去悬殊,须一磕三叩。只听阿尔泰大声答道:“不要你磕狗头!”接着吩咐听差:“把勒三爷的狗皮剥掉,到后院喝酒去。”听差动手,为勒保除冠卸袍,拥至后院凉亭,把杯话旧。

  “刘大哥,”勒保说道,“实不相瞒,那时我飘飘然、如登仙境;以后封侯开府,还没有当时的得意。记得这天喝到三更天才回家,首府还在那里等我,含笑相问:大帅说些什么?从此以后,每逢三、八上院衙参,都争着跟我寒暄。我自封疆以来,对属官接之以礼,从不敢骄恣自大,就因为有感于当年的炎凉世态之故。不过属官的贤愚不肖,我胸中自有区别。刘大哥,你是可以共事的人,此番我被逮入京,祸福难料。雷霆雨露,都是皇恩,我亦没有话说,不过办贼不能竟其功,觉得不甘心而已。所以,今天我们好好谈一谈,我把我的心得告诉你,将来你襄赞新任经略,能够适时进言,成功不必自我。你说是不是呢?”

  “大人此言,可质天日,可对君父。”刘清答说,“八旗将士,不免骄纵,大人稍加裁抑,难免蜚语上闻。天子圣明,不久真相终当大白。”

  “‘蜚语上闻’这四个字,实在可怕!”勒保说道,“当年阿制军,就死在这四个字上。”

  阿尔泰到四川不久,高宗为了在天坛立灯竿,降旨命四川采购楠木。灯竿极长,采购、运输,都很费钱。阿尔泰在奏折中说:自捐养廉报效。但私底下跟人说:为此搞了一大笔亏空,将来只怕会受拖累。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高宗耳朵里,大为不悦。以后阿尔泰因赃私获罪,诏命继任总督严审,赐令自尽。

  时已入暮,掌灯命酒,脱略形迹,把杯快谈。刘清将与黄德标所谈的,明末流寇窜扰湖北、四川、陕西的情形,用来印证当前教匪之难以剿灭,颇有相合之处。其间最大的关键,即在善良百姓,为不肖官吏所逼迫,求生无路,致为贼匪所裹胁。所以剿匪以安民为第一,这一点勒保与刘清的见解,完全相同。

  “刘大哥,听你谈张献忠的情形,我越觉得扎寨自保一法,确宜推广。我一日未卸经略,即一日仍有建言之责。你的笔下很来得,替我拟个奏折,明天一早拜发。”看刘清面有难色,勒保便又说道:“如今幕友星散,要找也不容易,事不宜迟,你就勉为其难吧!”

  刘清无法推辞,即席起草,大意是:“近来被胁良民,逃出不少,自应详求绥辑之道。惟贼匪未平,往来无定,凡乡村场市,屡遭焚掠,田野难以耕作,房屋悉为灰烬,如官为授粮,则日久恐其不继;官为修屋,则贼来又为焚烧,迨至无食无居,复为贼掳,所办仍属无益。是以臣曾通饬川东川北各州县,令百姓依山附险,构筑寨堡,将粮食器具,移贮其中,贼去则下寨而耕,贼来则守寨以避,此不但为百姓全身保家之计,兼可绝贼匪掳人劫食之谋。嗣后凡裹胁良民除能反正立功,另请加恩外,其余或潜行散出,或临阵投降,即由各路随营粮员及地方官讯明所隶州县,按道路远近,酌给银米回籍,归入附近民寨,仍给搭盖草棚之费,俾资栖止。”

  写到这里,刘清暂时搁笔,将稿子递了过去。勒保看完说道:“很好。该作个收束了。”

  于是刘清提笔又写:“如此安插,则从贼之民,知解散可得生全,必生反正之心;既散之后,有寨可居,不致再为贼掳,于绥辑大有裨益。数月以来,川省已行之有效,敢请降旨通饬湖北、陕西、河南等省,一体遵办。”

  “大人,”刘清忽有所感,“福大人的弹章,说大人所办各股贼匪,有增无减,而上谕又责备大人坚执不必添兵之说。此层如果不作辩解,则‘数月以来,川省已行之有效’的话,便成虚罔。大人倒想呢?”

  “说得不错。”勒保深深点头,“福宁说有增无减,我相信有减无增,贼股虽多,化整为零,还是旧有之贼,并非新起。”

  “是。此所以不至添兵。”

  “是啊!添兵要饷,饷在哪里?”勒保微显激动,“我最气愤不平的是,不必添兵一节,我跟福宁谈过,他亦深以为然,而竟不为我一辩。”

  “大人跟他谈这件事的时候,有没有旁人在?”

  “有。幕僚都在。”

  “既然如此,亦不妨一辩。”

  于是,刘清又拟了一个“附片”的稿,专辩贼股虽增,人数反减这件事。连做带写,一直搞到半夜方回驿馆。黎明时分,从梦中惊醒,是大营放炮拜折,心中寻思,不知道这一折一片,能不能为勒保免去牢狱之灾?

  § 十

  勒保不但身受牢狱之灾,而且几乎首领不保,但终于又回到了四川。

  嘉庆皇帝驾驭将帅有一套特殊的手法,先以重典恫吓,使其生悔悟警惕之心;然后给他一个戴罪图功的机会,果然成功,不但官复原职,且另有赏,对勒保就是如此。

  勒保是由魁伦受命审讯,对于军饷支出及贼匪有增无减一节,很替他说了好话。但迎合帝意,关于接到倭什布咨会,未曾派兵援楚及部下不听调度,未能据实参办,说他“昏馈错谬,疲软瞻徇”,依照“统兵将帅,玩视军务,贻误国事”律,拟“斩立决”。

  嘉庆不是崇祯,何肯轻杀大将?诏命改为“斩监候”,解送进京监禁。其时经略大臣已改派了额勒登保,并以德楞泰为参赞。额勒登保的策略是,将各路贼匪,逼至川北,大举歼灭,只是川北自广元至太平,与陕西接壤的一千多里,随处可通,从明末的流寇到如今的教匪,向来“川攻急则入陕,陕攻急则入川”,川北自额勒登保的部将杨遇春、朱射斗打了好几个胜仗以后,大股教匪窜入陕西城固、南郑,先头部队且已西窜入甘肃。

  于是额勒登保上奏,说四川余匪未几,军事由总督魁伦及参赞德楞泰负责,他自己带兵入陕甘追剿。但德楞泰已经先带兵追了下去,不及回军。因此,额勒登保将部下精锐的朱射斗一军交给魁伦指挥。

  这朱射斗跟刘清同乡,贵州人,投笔从戎以后,曾从征缅甸、金川,果敢善战,为阿桂所激赏,从军三十余年,凡朝廷用兵于西南时,几乎无役不与,战功彪炳,赐号“干勇巴图鲁”,授骑都尉世职。教匪很怕他,称之为“朱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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