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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莫非四省通省没有一个好官?”

  “有。只有一个。”

  “谁?”

  “南充知县刘青天。”

  皇帝命军机处查报,才知道川东因为刘清公正廉明,清操绝俗,所以将他的单名与别号的第一个字连起来,称之为“刘青天”。

  “原来是知县,现在升任忠州直隶州了。”驿丞答说,“照他的功劳,早应该升到道员了。只为大官冒功,小官就只好受委屈。这一回倘或不是皇上有话,还在那里当县大老爷哩!”

  “那么,罗游击呢?”

  “嘿!”驿丞喝了一大口酒,拍案连称,“奇人、奇人!”

  “那,咱们干一杯!”彭华将驿丞的酒杯斟满,举一举杯,“为奇人干杯。”

  “这罗游击,是离本县不远的东乡人,早年贫困,是个有名的强盗,足迹遍四川、陕西、河南、湖北四省,不过是个侠盗,专门扶弱锄强,铲除不义,土豪劣绅死在他手里,不计其数。”

  “了不起。”彭华复又斟满,“再干一杯。喔,”他复又相问:“他的名字是什么?”

  “叫罗思举,后来自己起了个别号叫天鹏。”

  “这是以岳鹏举自期,其志不小。”彭华插嘴说道,“不过,他倒不怕犯忌讳?”

  驿丞不懂他的意思,急于谈罗思举,也就不去理会了,管自己往下说道:“罗思举不知道遇到过多少危险,命大不死。后来听人劝说:你是孝子,做强盗可怎么荣宗耀祖呢?他觉得这话不错,从此洗手。恰好教匪闹事,官兵招募乡勇,罗思举当了团勇,头一回打仗,就遇见王三槐——”

  其时王三槐盘踞东乡的丰城寨,游击罗定国派他去侦察敌情,罗思举回报:“王三槐的人马虽多,全是乌合之众,请你让我挑十个人。晚上去摸他的营,等我得手,官兵在外响应,一下子就把他们统统灭掉了。”

  “你在说什么疯话。”罗定国挥挥手,“走、走!”

  连谈都不跟他谈,这可真把罗思举气疯了,好在管军火的把总,是他的知交,悄悄去要了一大包火药,趁月黑风高的天气,看准了风向,沿路散布炸药,直到敌营。三更时分放火烧山,火趁风势,炸药又爆得山鸣谷应,王三槐的部下,烧死的不多,惊恐莫名,自相践踏,以及摔落在山谷中的,却有上万之多。王三槐仓皇走避,过了数十里,才能稳住脚步。

  这一战,以“一夫走贼数万,声震川东”。四川总督英喜赏给七品军功状,由此升腾,现在跟罗定国一样,都是游击了。

  “罗思举不光是胆大不怕死,他的鬼点子亦真多,所以他的打胜仗,是力敌兼智取。”驿丞思索了一会,突然问道:“阁下到峨嵋山去过没有?”

  “我刚刚入川,还没有去过。”

  “峨嵋山猴子最多。那些猴儿崽子可讨人厌呢!最喜欢学人样,有一回一个卖折扇小贩,上山做生意,正好遇见猴子,一来就是一群。那小贩刚打开一把扇子招徕买卖,猴子一拥而上,一个一把,抢得精光,个个打开扇子扇了起来。这小贩脑筋也很好,把扇子折起来,在后脑壳上使劲打了两下,然后装作生气似的,把扇子往地上一扔。猴子学样可吃了亏,打得自己吱吱大叫,扇子也照样扔在地上,小贩一一收拾,一把不缺,可是已经损失惨重,因为收回来的扇子,破的破,脏的脏,已经不能卖钱了。”驿丞话锋一转,回入正题:“罗思举有一回带队驻扎在山里防贼,那山上的猴子亦很多,经常一早出来找吃的,专偷粮库,管粮的恨透了,可就是拿畜生没办法。”

  “那,”彭华兴味盎然地说道,“那就得请罗思举来拿猴子了?”

  “正是。”驿丞答说,“罗思举不会去全拿猴子,不必多,只要一只就行了。他队上有四五十名弟兄,拿一只猴子,不是难事。等把猴子拿到,罗思举叫人把猴子脸上的毛都剃光,用蓝笔替猴子画两个极浓极大的眼圈,再用红黄颜料替猴子‘勾脸’,画得像夜叉似的,接下来把猴子的嘴缝上让它叫不出来。到了第二天猴子远远地来了,罗思举叫人在猴子屁股挂一串一千五百响的鞭炮,点燃了把猴子放出去。偷食的那群猴子一看,吓得转身就跑,大花脸的猴子急于归群,拚命在后面撵,一面逃、一面追,鞭炮噼噼啪啪乱爆,那份乱劲儿,可真够瞧的!”

  彭华听得有趣,不自觉地又干了一杯酒,问说:“从此以后,猴子吓得不敢来了?”

  “当然,不过光会收拾畜生,还显不出他的本事。前两个月,他在夔州大破私枭,双方斗智,那才真叫精彩。”

  “喔,他是驻扎夔州?”

  “对了。夔州有个管收税的关卡,多少年来一直拿闯关的私枭无可奈何,因为三峡滩险水急,不容易拦截;私枭更有一记绝招,拿火毛竹绑在船尾,硬把它弯了过去,用粗麻绳在船头上牵系牢靠,再吊上一两块大石头,如果上游有追下来的缉私船,看看近了,一斧头拿粗麻绳砍断,毛竹向后反弹,大石头打中缉私船,没有个不翻的!缉私船吃过几回亏,都不敢再追私枭了。”

  “这是用从前石弩的法子,确是很厉害。罗思举怎么破它呢?”

  “罗思举做事,向来谋定后动,他对夔州的地形,早就很熟悉了,但仍旧沿江勘察,选定夔州府东,刘先主伐东吴,兵败退守的白帝城为下手之处——”

  白帝城在三峡之中的瞿唐峡,有个关口即名瞿唐关,关西正对滟滪堆,又为瞿唐峡的险中之险。所谓“堆”,其实是矗立江中的一座小山,江水深浅,因时而异,盛夏水涨,深至八十四丈,冬天水浅,亦仍有三十多丈。滟滪堆绝大部分,隐在水中,可水势湍急异常,不识深浅,不懂趋避之道,行船必然撞上滟滪堆,舟毁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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