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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好!我明天来报到,蒋老爷你如果信不过,我今天就不走。”

  “哪里,哪里,我怎么信不过。你尽管请,明天我等你来喝酒。”

  住持告辞而去,召集他手下的头目,俵分财物,劝大家卖刀买犊,从此做个安分良民。第二天下午到了蒋元枢那里,豪饮交谈,一如往日。酒到半酣,有话交代。

  “蒋老爷,我从前杀人如麻,如今偿命,也是应该的,不过,你要买一口楠木棺材盛殓我。我已经告诉我寺里的知客了,我住的三间禅房归你处置,禅房的墙壁是银子打的。‘千里做官只为财’,我劝蒋老爷赶紧辞了官,回江南去享福。夜长梦多,只怕有人会对你不利。”

  “是!”蒋元枢离座一揖,“谨受教。”

  第二天启程,坐官船直航福建,一路卧起相共,尊如长辈。到了福州,总督是他的世交,深夜求见,除了“赠金”一事以外,其余据实而陈,请求总督速审速决,勿事株连。

  总督倒想照他的意思办,但钦命要犯,必须明正典刑,以昭炯戒。草率从事,对朝廷无法交代,所以仍旧大张旗鼓,亲自审问,但除了直认本人的罪行以外,若问同党,始终只有两个字的回答:“没有。”

  不招就得动刑,虽说“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但亦真有能熬刑的狠人,上了夹棍,神色自若,夹得太紧,昏死过去,不能不松下来,因为重囚而无口供,当堂刑毙,问官会有极重的处分。

  于是闽浙总督召集福建巡抚及臬司来商量,说军机处的“廷寄”中指明,在本省审问明白后,须将此犯护解至京,尚有其他要案究问。如今只有派重兵押解进京,不必再审了。

  臬司反对,福州至京城六千里,路上要走两个月,随时随地可以出走,钦命要犯被劫,这个责任太重,不如“请王命”就地处决方为上策。巡抚亦以为是。

  所谓“请王命”,便是封疆大吏运用“先斩后奏”之权。本来人命至重,即便皇帝诛囚,亦须经过“秋审勾决”的程序,但有时情况紧急特殊,不能不因时制宜,因而授权地方大员得有杀人之权。授权的凭证,在明朝是“尚方剑”,只授代天子巡方的巡按御史;在清朝用“王命旗牌”,凡是总督、巡抚、掌一省绿营的提督,及统兵驻守要地的总兵,都由兵部颁发“王命旗牌”。旗用二尺六寸见方的一块蓝绸,悬于八尺长的一支朱漆木杆,上有满汉合璧的一个金色“令”字,加盖兵部大印。牌用制枷的椴木,亦就是柚木所制,是直径七寸五分的一块圆牌,亦镌满汉文的“令”字,钉在八尺长的一支榆木杆身铁枪上。旗与牌上都由兵部编了字号,督抚提镇异动移交,除了大印以外,最要紧的便是“王命旗牌”。

  这一旗一牌平时供在大堂暖阁的公案后面,请用时,设公案,行大礼,辕门鸣炮,然后决囚,亦是明正典刑。所以此住持毕命之期,合城皆已前知,法场上人山人海,都是来看热闹的。

  其中有一个人,黑面长髯,面对监斩的福州知府,怒目而视。住持一眼发现,扬脸注目,大声喊道:“你过来!”等黑面大汉乖乖地走到他面前,他说:“昨天在监狱里面,我是怎么劝你的?再三叮嘱,回心向善,不准轻举妄动;现在你想干什么?赶紧走!你别以为我现在就不能杀你!”

  黑面大汉跪下来磕头诀别,默默离去,消失在人丛中。须臾辕门炮响,监斩官下令开刀,刽子手身手利落地完成了“行差”,人头落地,颈项上标起丈把高的血雨,只听四面八方如春雷乍动地一声暴喝。监斩官明知这是老百姓看杀头惯有的习俗,要喊这么一嗓子,才能免晦气上身,却仍吓得心惊肉跳,以为是那住持的徒众鼓噪暴动。

  看看事情是过去了,不道住持告诫黑面大汉的那番话,传到了总督耳朵里,下令追究,何以钦命要犯能在狱中与徒众会面?层层下饬,最后由福州府的司狱,带同“牢头禁子”去见臬司,接受质询。

  “回大人的话,这个和尚,武功了得,脚镣手铐,对他不管用,有一回,小人拿一条牛筋将他捆住,照样制不住他。小人几个只有哀求他,不要连累大家。”

  “那么,你怎么放人进去跟他见面呢?”

  “小人哪里敢!”牢头禁子没口分辩,“他的徒弟都会飞檐走壁,来无踪,去无影,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大人,”司狱磕个头说,“卑职查过,他们的话不假。卑职求大人不必再追究,不然,只怕另外会惹出很大的麻烦。”

  臬司听出言外之意,不敢多事,悄悄劝总督说:“无事是福,这一案既已出奏,就算结案了,让蒋元枢销差回去吧!”

  “这蒋元枢的差使办得很漂亮,应该从优奖叙。”总督说道,“你告诉他,销差回去以后,预备办移交吧,我打算把他调到省里来,另有重用。”

  当然,蒋元枢不但不想升官,而且还要求辞官。“多谢制台跟大人的提拔。不过卑职另有私衷,要请列位大人,格外体谅。”他从从容容地说,“那住持平时热心公益,地方上凡有兴作,或者水旱灾荒,劝捐赈济,无不踊跃输将,卑职跟他由公务而建私谊,交称莫逆。这回公事上虽有了圆满的交代,可是愧对故人,良心不安,唯有辞官归田,才能略表疚歉。如果因此而受奖励,岂非卖友求荣?想来列位大人亦必不取。再说,即令卑职腼颜居官,他的徒众也一定饶不过卑职。那一来爱之适足以害之,列位大人亦总于心不忍吧?”

  臬司听他说得情词恳切,十分同情。总督认为蒋元枢是个难得的能员,还想坚留。臬司劝道:“‘爱之适足以害之’这句话值得警惕。万一出事,还不止于是他个人的祸福,‘戕官’的案情极重,会累及大人的前程。”

  “啊,啊!”总督被提醒了,“照此说来,还得派兵保护,等他回到苏州府,才能放心。”

  因此,蒋元枢发的这笔横财,是由福建水师护送到了江苏松江府属的浏河海口,复有闽浙总督衙门的公事,咨请江苏巡抚派绿营兵丁,循陆路到达常熟。由于辎重过多,道路侧目,一个小小的地方官,辞官归里,何来如许行李,且劳官军护送?因而流言四起,有各种揣测之词,蒋元枢怕惹是非,就不敢求田问舍了。

  不久,蒋赐棨由云南楚雄知府调为京官,回籍扫墓。兄弟俩闭门密议决定,由蒋赐棨出面,买下一座园林,作为蒋溥将来娱老之计,藉以遮人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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