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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英和想了一会,懂了其中的道理。原来为防止读卷大臣各凭好恶任意去取,以及高下其手之弊,所以评等时不准相去悬绝,所谓“圈不见点,尖不见直”,便是评定优劣,只准有一等之差;譬如“尖”为第二等,首阅者定位后,以后诸人,高则加“圈”,低则加“点”;如果加“直”,评为第四等,则两等之差即是故意贬低,便有私心。

  因此,英和卷子交得太早,而和珅如果奉派读卷,位居首列,第一束的十本分给他以后,识出是英和的卷子,只要加上一“直”,定为第四等,以后诸人就受了限制,至多只能加上一“点”,无“圈”无“尖”的卷子,一定列为三甲,想点翰林就很难了。

  如钱棨之教,英和会试获隽以后,殿试大卷子的笔迹,果然瞒过了奉派为读卷大臣的和珅,榜发列名二甲第二十五名;名次虽不算高,占了“旗卷”忒少的便宜,仍能点为庶吉士。

  其时和珅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庶吉士“散馆”能否“留馆”任编修,需经一番考试,掌院学士又可以操纵其间。因此英和是否始终能居清要之地,仍在未定之天。

  幸好,掌院学士有满汉二人,汉缺的掌院学士嵇璜,亦是汉大臣的领班,与乾隆皇帝同年,而生日早两个月,嵇璜本于“臣不敢居君之先”,奏请将生日改在八月十三万寿以后。皇帝嘉许他知礼,代定为八月十九日,正好在“花衣期”之后。八十岁那年,皇帝万寿,宰相千秋,而又适逢成进士花甲一周,重赴礼部的“恩荣宴”,热闹极了。

  嵇璜是苏州人,清操绝俗,嫉恶如仇,但立身处世,自有苏州人那一套迂回平和的巧妙手法。有一回和珅请他写一副对联,他欣然相许,带了宣纸回宣武门外烂面胡同的府第。

  第二天嵇璜请了好几个翰林来喝酒。酒到一半,他的书僮来报,墨已经磨好了,嵇璜很不高兴地申斥,正有客在,何以不识进退?客人询问动怒的缘故,听嵇璜说明以后,大家都说:“正要看中堂如何用笔,好偷一点诀窍。”

  于是,抬来条案,铺好和珅所备的宣纸,嵇璜卷起袖子,对客挥毫。写好上联写下联,书僮牵纸不小心,将一砚池的墨泼翻在纸上。嵇璜震怒,痛斥不已,直到客人都觉得不好意思,代为求情,嵇璜方始息怒。第二天特地到军机处向和珅道歉,糟蹋了他的好纸。和珅只能付之一笑。

  其实书僮泼墨,是嵇璜的授意。所请的翰林,亦都是跟和珅常有往来的,用意在让他们目睹其事,作个见证。嵇璜深知不附和珅,必遭排斥,是件不易坚持的事,所以对英和格外爱护,加意提携,很快地造就了他的名翰林的地位。见此光景,和珅反过来想笼络以为己用,但英和落落寡合,毫不理会。

  嘉庆三年二月底举行翰詹大考。这是对翰林是否勤于进修的一大考验。规定翰林院侍讲、侍读学士以下,詹事府少詹以下,凡是官阶未升至三品的翰林,都得应考,不准回避。因此成翰林已久,年龄较长、学殖荒落的,一听翰詹大考,无不发愁。相反地,新进而有自信的后进,则视作喜讯。因为大考亦是三年“京察”以外,另外为翰林加一次考绩。大考名次分为五等,即是一、二、三、四等以外,另列一类“不入等”。一等至多三名,立即超擢;二等亦是高等,通常可升一级,或赏给文玩缎匹等物;三等无荣无辱;四等降调休致;不入等便须革职,不过这种情形极罕见。

  由于大考是在圆明园正大光明殿举行,和珅在翰林院特为将英和找了去问道:“你在海甸找好了下处没有?”

  由于圆明园在西郊,所以凡是官员奉召赴园,都是前一天在海甸觅妥住处,以便第二天一大早进宫。英和觉得为时尚早,不必亟亟,便老实答说:“还没有找,反正只是一晚上的工夫,哪里都可以想法子。”

  “不然,虽是一晚上的工夫,也很要紧。吃得香、睡得足,养精蓄锐,文思才会泉涌。煦斋,你不妨到我园子里去住。应试期那天,我带你进园,一切方便。”

  “是,多谢中堂!”英和请了个安,作为道谢。

  “我们世交,无须客气。”和珅又说,“你要早搬来呢,我那里杏花开得正盛,很可以看看。如果为了用功,前一天搬来亦随你便。”

  “是。”英和不置可否。

  “到底什么时候搬,此刻说定了它。”

  “我,”英和迟疑着说,“前一天去打搅吧!”

  “好!到时候我派人来接你。”

  英和越想越不妥,回家以后,立即修书一封,专人送到和珅府中,大意是说,原来与同僚约定,在海甸同住,未便爽约,改日专诚到他园子去瞻仰,谢谢和珅的盛意。

  英和自忖,这一下冤家结得更深了,谁知不然。大考那天,和珅派了他的听差在大宫门迎接,领着他过了金水桥及“出入贤良门”,在正大光明殿内找了个避风而又透光的角落,代他支好了活腿的考桌,方始离去。

  大考照例作赋一篇,五言八韵试帖诗一首。等题纸发了下来,英和先凝神构思,等一篇赋有了大意,然后动手作试帖诗,起了草稿,细细检查韵脚,出韵失粘,诗再好亦将列为四等,丝毫马虎不得。

  检点无误,开始作赋。起草到一半,侍卫来发食物,照唐朝“红绫饼”的遗制,发御膳房所制的“大八件”一盒。

  应试的翰林都自备干粮,当然是冷食,但和珅却命听差送来一个食盒,里面是热腾腾的一盘“门钉馒头”,一碟酱羊肉,另外有一把已盛了茶叶的瓷壶,听差在设在大殿右廊的茶炉中沏上热茶。在料峭春寒中,只有英和的这顿饭吃得最舒服。

  饭后继续动手,起完赋稿,开始誊正。试帖诗刚刚写完,奉派监试的和珅来巡视考场,走到英和案前,含笑问道:“一诗、一赋都脱稿了吧?”

  英和抬眼一看是和珅,欲待起身行礼,却让和珅拦住了,顺手拿起他的试帖诗稿细看,看到一半,有个侍卫走到他身边,低声说道:“成亲王请和中堂去谈事。”

  “好!”和珅略为迟疑了一下,将诗稿捏紧了对英和说:“我带去细细拜读。”

  等他走了,英和突然省悟,和珅此举可能是善意,也可能是恶意。善则是阅卷时看到这首诗,取在一等或二等;恶则以诗为验,有意点落。善意不愿接受,恶意更是不甘被欺,然则唯一的处置之道,就是另拟一首试帖诗。

  因为这一耽误,交卷便很迟了。殿廷试士,向不给烛。二月底的天气,白天黑得早,暮霭四合,而他的卷子,还有三行未曾誊清,正在着急时,救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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