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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状元得而复失的故事。”

  “喔,”英和答说,“听先公谈过,不知其详,你再谈一谈。”

  “是这样的——”

  乾隆二十六年,皇太后七旬万寿,又以平定西域、武功告成,特举恩科。这年初春,皇帝奉太后巡幸五台山,启銮以前,私下告诉两名军机大臣,东阁大学士刘统勋及户部侍郎于敏中,主持三月初的恩科会试。

  及至试期将近,在山西接到任军机章京的陕西道御史眭朝栋一道封奏,建议本科应行回避的举子,另派考官加以考试。定制,凡是奉派为考官,不论主考、房考,其亲属包括叔侄在内,均不得入闱应试。皇帝先疑心眭朝栋有子弟应本科会试,而又怕他自己得了考差,耽误了子弟的功名,因而特点眭朝栋为房考,并命他开列应该回避的亲族的姓名。

  谁知眭朝栋并无子弟应试,倒是查出刘统勋有胞弟、胞侄各一人;于敏中有堂侄一人,必须回避。皇帝恍然大悟,作为军机章京的眭朝栋,完全是为了逢迎长官而有此奏,于是降旨切责,说“刘统勋、于敏中既系军机大臣,而眭朝栋现系军机处行走之员,此次刘统勋、于敏中二人不令随驾,外间已揣测其与典试事,而军机处之人,固不待言矣。况朕向刘统勋等曾面谕及之,眭朝栋岂有不知之理?则其所奏,显属迎合上官,此风断不可长。”

  接下来引喻前明师生堂属、党援门户之弊,痛斥为“言路恶习”,将眭朝栋拿交刑部治罪。对刘统勋及于敏中之是否授意,虽“姑不深究”,但有一段话却是“指着和尚骂贼秃”,上谕中说:“今岁恩科会试,已属格外旷典,臣工得与文衡,已可云宠荣逾分,而更欲为宗戚幸中,是于不知足之中,又加甚焉。号称读书者,宜如是乎?”言外之意,认定了眭朝栋之奏,为刘、于所指使;而免于深究之外,仍有薄惩,刘、于两家应该回避的弟侄,罚停乡会试一次,亦就是下一科亦不准入闱,真是欲速则不达了。

  不过,刘统勋的人品,皇帝是信得过的,所以会试以后的殿试,仍派“读卷”。军机大臣中奉派此一差使的,还有个乾隆元年举“博学鸿词”制科,取中一等第一的左都御史刘纶。

  命下之日,军机领班将二刘找了去说:“自从眭朝栋的案子以后,外面流言很多,去年的状元、榜眼,都是军机章京,就说历科鼎甲,都让军机章京占尽了。今年格外要留意,避免嫌疑。”

  “今年赵云崧中了,”刘纶答说,“以他的才气,鼎甲可期,要留意的,也只有他。”

  “赵云崧志不在小,岂但鼎甲,还想大魁天下。”傅恒又说,“我已经跟他说过了,早早死心吧,反正赵云崧的笔路,两公是看惯了的,想来决不会让他漏网的。”

  到得殿试以后,照例以前十卷进呈;其中只有一卷,独得九圈。钱棨谈到这里,为英和插嘴打断了。

  “慢慢!”他说,“读卷大臣例派八员,怎会出来九圈?”

  原来殿试阅卷的规矩是,收掌官以收卷先后,分为若干束,每束十卷,以次分配给读卷大臣。阅卷后,用“圈、尖、点、直、叉”五种记号,区别高下。然后将卷子留置原处,去看另一桌上的卷子,名为“转桌”,直到转完八桌为止。所以最好的卷子,至多亦只能有八圈,何以多出一圈,岂非怪事?

  “这有个缘故,皇上因为这一科是为平定西域而开的恩科,所以加派凯旋班师的将军兆惠为读卷大臣。兆惠面奏,汉文程度极浅,难当衡文之任。皇上告诉他说,你只看圈多的就是好卷子。兆惠‘照方吃炒肉’,别人画圈,他亦画圈,别人加一尖三角,他加一尖三角,因此而有九圈的卷子。”

  “这一卷是不是赵云崧的呢?”

  “你别打岔,听我往下说——”

  当时刘纶特别谨慎,将这本应列为第一的压卷之作,左看右看,端详了好半天,跟刘统勋说:“只怕是赵云崧的卷子。”

  刘统勋看完大笑,“你太多疑了。”他说,“赵云崧的字迹,烧了灰亦认得出来。你别忘了,他曾在我家坐过两年馆,他的字我看得太多了。”

  “可是,”刘纶又说,“一共两百零七卷,我每一卷都细看了,没有赵云崧的笔迹,那自然是变体了。”

  “这话倒也有理。”刘统勋将这一卷细看了一遍说:“赵云崧的文字,一向跅弛不羁,才气横溢。不能像这一卷的严谨。”

  由于刘统勋的坚持,仍照原次序进呈。向来皇帝先阅卷再拆弥封,这一回亦由于流言甚多,有御史奏请改变制度,先拆弥封再阅卷。拆开一看,“赵翼”之名,赫然在目。

  皇帝亦是熟悉赵翼的笔迹的,当时派侍卫向刘统勋传旨诘问:“赵翼拟旨,写的是颜字,何以试卷变了率更体?”

  刘统勋只好去问明了赵翼自己再行回奏:“赵翼曾在臣家为西席,爱臣子刘墉的书法,弃率更体而习颜字。这回恩科,臣等为避免物议,相约不以军机章京列入前十卷;赵翼志在鼎甲,深恐见摈,故用变体。臣不识赵翼原习率更体,蒙旨诘问,转询赵翼,始知真相。”

  “此卷写作俱佳,你们看得不错,不过,”皇帝问道,“本朝曾有陕西的状元没有?”

  “据臣所知前朝有康海,在本朝,陕西尚未出过状元。”

  皇帝将第一本赵翼的卷子,与第三本陕西韩城王杰的卷子,反复比较,最后将两本卷子换了位置,第一变成第三;第三变成第一,原应大魁天下的赵翼,一下贬落为探花郎。

  “江浙多状元,无足为奇。”皇帝为读卷大臣宣示,“王杰的卷子,已列第三,就给他一个状元,亦不为过。如今西域平定,把陕西人中了状元,是彰偃武修文之义。我的这番不得已的苦心,你们要体谅。”

  听完这段赵翼的状元得而复失的故事,英和自然懂了钱棨的意思。“你是要我另学一路字,瞒过和相?”他踌躇着说,“这怕不容易,时不我予,另学一路字,要写得象样,起码也得半年工夫。”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今天是花朝,到四月廿四殿试,还有两个多月工夫,何患不成?”钱棨打开抽斗,取出一封英和写给他的信,凝视了好一会说:“你这笔赵字,实在漂亮,不妨改写苏字,化柔媚为厚重,笔路相近,而面目不同,一定瞒得过人。”

  “好吧!我试试看。只怕仍旧会露马脚。”

  “万一自己觉得会露马脚,你可记住,卷子千万不能早交,如果是在第一束之内,你会落入三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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